不是所有的物种都会笑,被定义为“笑”的动作也相当宽泛。
在这里经常会闹出许多一厢情愿的错误理解,譬如,在许多种族看来,猫人们似乎成天到晚都心情愉悦,因为它们的脸颊肌肉呈现天然的弧度,它们惯于做一些舒缓的动作,那让它们在许多种族的眼中像是在“笑”。不过,作为猫人最大主顾的杜兰德人并不会这么想,因为对杜兰德人来说,那些摇摆和弧度更像是冷静可靠的狩猎动作,那就让制糖商更觉得猫人们是称职而严肃的保镖了。
雅莱丽伽知道自己也可能是理解错了。所有与蜥和龙相关的种族都不怎么表达感情,有些主张认为它们本身就只有非常单调的几种感情。她是从执行人的目光与一些细微的肌肉牵引来感到他的喜悦?又或者那只是臆想和误解?但是当她身处于这一刻时,她感到他正怀着喜悦。也许是冰冷的,残酷的,邪恶的,但那的确是如音符般跳跃活泼着的喜悦。这东西盯着垂死的波迪,就好像观看某样意外的礼物,或者某种从异国来的稀奇玩意儿。
那瞬间里她感到了怒气,可这种情绪不是率先从思想里涌现的,而是从小腹部位灼烧起来,一下就传递到指尖,几乎要把她攥着的弯刀给烧热了。她可能会跳起来朝着那东西刺上一刀,不管接下来会怎么样——反正也不可能更坏了——但是她没有。她的愤怒是身体发起的,头脑却非常冷静。她观察到那东西盯着波迪时脑袋还在左右轻摆,好似在欣赏一幅画,阅读一本书。他能从波迪的脸上瞧出什么呢?不管是幻想还是别的什么,他必然是看到了某种雅莱丽伽没看到的东西。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他把那畸形的怪爪伸进口袋里。他的外套就像某些地区流传的神话里亡魂所穿的斗篷,并且散发着不祥的黑色烟雾。光线在那里扭曲了,因此雅莱丽伽看不到他在取什么东西,直到他把那个小物件扔到波迪胸前。一个焦黑的金属制作的硬块。雅莱丽伽没能立刻认出它是什么东西。她也没能对着那个硬块看很久,因为执行人紧接着就弯下了腰,脸朝着她靠近。
他竟然会弯腰——这是雅莱丽伽脑袋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紧接着她就感到可怖和丑陋,不是从执行人狰狞的面孔上,而是他散发的某种气味。
气味对有的物种而言,要比图像更接近物质本身。那无关芬芳或是恶臭。那是更细致的对于事物特性的勾勒。浮动的气味令她想起触须与鳞片,还有潮湿的石洞,但那不是腥臭和腐败,而是矿物和木材粉末混合的气味,像是在暗窖里搁置过久的祭祀香料,像是——某种药物的味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想。那气味令人想到静止而虚弱的事物,一种活力被吞噬的暗示。不是腐尸而是枯骨,是已过去很久的东西。
突然之间,这气味触动了她脑袋里的庞大迷宫。在许久不曾被踏足的某个角落,某条弯弯绕的隐秘死路尽头,某种蜿蜒的、被钓悬起来的东西在舞动,在歌唱。这是她的某个祖先从什么人那儿得到的一个记忆。雅莱丽伽几乎就要回想起来了。
她还没有找到那条路,因为执行人的鳞片几乎贴在了她的脸颊边。她侧眼时可以看到阴影从鳞片缝隙里溢出来。它们看起来就像是有实体的,无数根小小的摇摆着的触须。如果她接触到这些触须,也许她又会掉落回那个充满影子回声的地方。
他们实在太近了,仿佛要用脸颊挨着脸颊,仿佛执行人打算向她低语些什么。但是执行人实际上并没看见她,他只是俯下身取一件就在她腿边的东西。而就像没能立刻认出他丢在波迪身上的硬块一样,雅莱丽伽最初也没有理解他取走的是什么。她看到的是一块雪白柔软的薄片。那是某种武器吗?不,那只是一张纸。而且是她经常使用的那种用于打印彩色图画的合成纸。
这下她明白过来了。刚才,执行人从她那敞开的腰包里取走了一张纸。纸面在他起身时往下翻折,露出正面的半截图像。雅莱丽伽从那画里瞥见了王座的扶手,还有搭放在扶手上的一根手指。尽管她的包里放了不少带图像的资料,她还是一下就知道执行人取走的是哪一张了。
执行人把那张纸抓在手里端详。他那难以解读表情的脸在雅莱丽伽看来呈现出了类似思索和回忆的状态。雅莱丽伽疑心他会毁掉这张纸,就像毁掉那条红宝石链子一样。
这个念头似乎并未进入执行人的脑袋里。他只是看着,思索着,仿佛这画像中面目模糊的巫人王比他面前的两个活人更值得注意。他一动不动,盯着那张纸足足数秒,看起来就像是个完全理智的、正在琢磨着某种念头的人。雅莱丽伽知道那画有种别样的吸引力,不管是构图的巧妙,还是画中神秘的黑森林之主本身。可是当她观察眼前这个怪物时,她知道他并不是为那幼儿般的形象所着迷。着迷的眼神对她而言太过熟悉了,无论是基于食欲的还是繁衍欲的。执行人对画中人感兴趣,但无关两种生命的基本欲望,这东西正细细思量着别的事。
这是好事。雅莱丽伽姑且这么认为。无论姬寻做了什么,他似乎设法寻回了这追杀者的理性。而不管这样一个东西在思考什么,能思考总比不能要好,她可以尝试着沟通,尽管她还没想出要沟通些什么。这时候说话也可能是危险的,也许他仍然会干掉任何一个在他面前发出声音的东西,因此她仍然静止着,用这几秒的时间寻找点新的线索。某些能透露执行人更多信息的东西。
她并不需要费神去找,因为“新线索”就在她旁边。她用一只眼睛的余光扫过去,看到被丢在波迪胸前的那个金属硬块。一个小小的烧焦过的金属物件,看上去构造简单,功能也很可能不复杂。她看到上面有个小孔,可能是发射孔,也可能是容器口或收集口。她是无法靠着肉眼来分析那小孔周围有什么成分的。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小物件被丢在波迪身上,他想借此表达什么?对一个被害者的嘲笑?或者这是某种不为人知的葬礼习俗?她忍不住去想这件事,几乎想得要着迷了。
这机械上烧焦的痕迹有点奇怪。她想道。荆璜送她的链子也被毁了,但是链子上也没有留下焦痕。还有那股气味……那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气味,是代表着某个古老种族的气味……他们是游动在梦境最黑暗处的行者,是散播阴影与死亡的梦者。那一族的名字是绝大部分生物无法用自己的发声器官念出来的,但是他们还有一个代号。那个代号是……
她只是在想这件事,绝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可是当她想到那个词时,执行人却猛然把手里的纸放下了。他准确地盯住她,盯着她眼睛上方一点的位置,仿佛她刚刚不是用意念想到,而是非常大声地把那个词说了出来。雅莱丽伽谈不上有多恐惧,她只是意识到自己所想的那个词是真的有意义的。
那肯定是她想对了一部分,是不是?她在心里问那个怪物。我说对一部分事实,是不是?
让她这样想时,最坏的准备也已经做好了。从执行人出现在她眼前到现在,她已经做了十几次深呼吸。现在她已经想起来要如何反抗,如果她感到脸颊边发烫,或者看见执行人的眼睛闪过任何一点扭曲的光,她就会向着他扑上去。她会扑上去紧紧地抱着他,紧得让他只能看见自己的背心,紧得他没法只烧死她一个。而在那之前她会念出引来仙子火的咒语,然后在拥抱的瞬间把刀从对方后背扎进去。
这是她最后能做的了,因为一旦她接触到他,后面的事或许就由不得她自己了。也许她会永远迷失在那回声不断的影林里,也许最终她在后悔与恐惧中醒来,发现自己也失去了双臂,躺在波迪的尸身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可是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你是诡客的什么人,是吗?”她细不可闻地问,“你和拉戈贡王……”
她开口时是非常紧张的,因此什么也不能保证。她不能保证自己的意思准确地传递给了对方。她不能保证她用的语言能让这个来历不明的东西听懂。她同样也不能保证,当那东西裂开宽阔如弯月的嘴时,从刀戟丛似的齿缝里吹出的一股陈腐气息,从长满暗灰赘疣的口腔内壁里发出的一种粗砺野蛮的低嚎,那个音节的确是她所理解的意思。那音节可以在无人荒星的风暴里找到,也可以在幼儿无意识的呓语里摘取。那是非常简单的一个音,就好像执行人打断了她没说完的话,并且给予了一个回复。
——不。他似乎是这样对她说。不。我和拉戈贡不是——
如果他能发出更多的音节,雅莱丽伽觉得自己会更确信些。她会知道自己听到的是真实的回答,又或者只是过度紧张中对一些无意义音节产生的误读。她情不自禁地朝着对方靠近了。不是为了实施她早已想好的那个死亡拥抱,而是为了听懂对方说了些什么。她感到自己有必要这样做,因为波迪死了。波迪是被这个东西杀了的,几乎没有什么理由和意义,就只是孤零零地为一个并非他长久以来惦记着的对象牺牲了。如果她不能为这件事赋予某种意义,如果她不能让波迪的死具有某种合理的原因——
死亡。她听见那东西嘶声说。是不会迎合你们的道理的。
——可是你杀了他,不是吗?你不需要为此付出什么吗?
雅莱丽伽可能是把这句话说出口了,但也可能没有。她感到身体的愤怒正让她从看惯了一切历史的流浪者变成一个发着脾气讨要公平的小女孩。如果她处在神志清醒的氛围里,这种念头她是不会有的,更不会说出来惹人发笑——有什么值得问的呀!世上有那么多东西被浪费掉了。死的和活的,都被无价值地丢弃了。波迪和她都可能成为其中之一,无论他们具备怎样的知识或能力,这都是运气的问题而已。如果所有的浪费与残忍都需要付出公平的代价,那恐怕所有人都应该去死。有的人不应当只死一次。有的人应该永远地,无限次数地体会那种被剥夺一切的绝望。
她没有想到谁应该被这么惩罚,没有一个具体的名字,甚至不是眼前这个杀死波迪的凶手。她只是感到有点无助,因为翘翘天翼与伦巴特都不在眼前,而她掌下还有恐怕已经死去的波迪。她和凶手的交流可能完全建立在她自己的妄想上。同时,这段漫长的历史记忆也可能要结束了。她没有后代。她所有的想法与遭遇都注定无可传承了。这座庞大的迷宫也要被浪费了,就像波迪的生命一样。死是一切追寻的敌人。死是浪费的帮凶。
又一次,她感到执行人笑了。而且笑得比嘲笑波迪时更有生气。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某些兴趣,同样是无关食欲和繁殖欲的。
你。他笨拙地噩梦般的嗓音说。你和你的主子一样不安分。你们都自命不凡,你们都不想失去不凡。不过,你和他有所不同,你是一个——
他没有说明雅莱丽伽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是个什么样的自命不凡的将被屠杀的尸体。当那黑眼睛的深处闪过一抹红光时,雅莱丽伽差点就扑了上去。她没有这么做是因为她同时感觉到了灼热。灼热是从她的后背散发出来的,好像她背后有谁升起了一团火。
雅莱丽伽转头往身后看。在她这么做以前,她的心里仿佛就已经有所期待。她看到飘舞的火像长长的袖子或纱带,橙、蓝与白色的焰边在无限变幻的事项间稳定而优美地划动。在这些半透明的焰火中央是一片灼烧视线的红色。那活跃的能量,那生命的蕴集,在辉煌耀奕的中央描绘出雅莱丽伽所熟悉的形象。
一个似乎比她印象里大上不少的荆璜走出了无穷的梦幻。他走过的地方,空间变得空旷而明亮,所有的现象都平息下去,都变得平凡而沉寂。他就这样笔直地走到雅莱丽伽背后,可是没有和她产生视线交流,因为他的眼睛已牢牢紧闭。雅莱丽伽上上下下地看他,用尾巴梢悄悄拍打他的脚尖,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执行人站在她前面望着这一幕。
这一次他不像先前那样疯狂,仿佛理性真的重新回到了他的躯壳里。即便他和荆璜站得很近,几乎就只隔着雅莱丽伽,他也没有试图用影子去抓取什么。他没有行动,艳火织就的彩纱却向他靠近,裹住环绕他的影子,裹住他身后的道路。光芒所到之处,急遽变化中的混沌便清澈而稳定了。旷然的空间显得剔透、明亮而又洁净。
荆璜仍然闭着眼睛。他的脸上浮动着红絮般的纹路,看上去好似一张没有表情的精细面具。在这光明世界里,执行人藏身于柴火杆一般细长狭小的影子小径上,漠然地打量那个完美世界的制造者。他格外仔细地观察荆璜的脸,雅莱丽伽几乎以为他会从自己身上跨过去,去把荆璜的脸掀下来,拿在手上认认真真地看个明白。但是这种观察最终换来的是一声粗鲁而含糊的哼叫,似乎执行人对自己所看见的东西既迷惑不解,同时又不怎么满意。
我不认识你。他仿佛是这样说。你没存在过。
荆璜依旧闭着眼睛,右手却伸了出来。雅莱丽伽起先以为那是什么法咒,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只看到荆璜的右手,四根手指虚握在手心,只有中间的指头伸出来,对着执行人直直地朝上竖起。荆璜的脸颊鼓了起来,同时咬着嘴唇,好像在酝酿什么,又似乎在忍耐什么。至此雅莱丽伽仍然没有明白这一切的意义,然而执行人的影子却微微躁动起来。他疑虑地望着荆璜,发出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声音。
你是谁?他问道,那声音就像是从躯壳里脱出了另一个人。
荆璜深深地,深深地呼吸着。他是不需要呼吸的,可是似乎他要做一个十分需要勇气的艰难决定。他费劲地咬着嘴唇和腮帮子,像要把一股气憋回肚子里,可是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口。
“是你爹。”荆璜说。雅莱丽伽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