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饭以后,姬藏玉在牢房里到处转悠。牢里没有多余的东西,他只能把那几根凭空出现的野果枝揉碎,用它的汁液在牢房中间画出一条线。
雅莱丽伽起初看不懂他在干什么,直到那条不偏不倚、纵横笔直的中线画成。她看看左边的自己,再看看睡到右边去的姬藏玉,终于恍然大悟——这就叫做“私人空间”。然而令她困惑的是,姬藏玉把所有必要的生活设施(主要就是一条手臂粗细、通往牢房外的排污管道,以及每半个月会流出少量清洁用水的吊顶水孔)全部都划给了雅莱丽伽。她不禁好奇对方是否要每日一次穿越这条界线来解决他的生理问题。
等到狱卒们发现有人换了房间时已经是下午了。当时萨缇牵着一条粗重的铁链穿过走道,铁链末端绑着三个身穿步袍、神情迷蒙的僧侣。
他快乐地吹着口哨,把僧侣关进深处的牢笼,然后原路走回去,途中两度经过雅莱丽伽的牢房。雅莱丽伽看着他从自己牢边走开,已经前进了好几步,突然间身影顿住,然后倒退着走了回来。
“嘿,美人。”他盯着雅莱丽伽牢内说,“我不记得给你安排的是双人间呀。”
雅莱丽伽躺在牢房左侧,懒懒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会儿她已经吃了好几颗野果,稍微攒下点力气,可不愿意浪费在萨缇身上。
萨缇等了一会儿,没趣地转过视线,看向右侧的姬藏玉。后者正靠在墙边呼呼大睡。
“喂,小鬼。”他敲敲牢门,发出哐当巨响,“谁给你换的房间?”
依旧没人理他。萨缇在外头徘徊了几圈,最后还是没敢打开牢门,冒险让这两人对付自己一个。他踢踢踏踏地跑开,半天后带着一大串人热闹喧天地回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乌头翁,面色比平常更加漆黑。这老巫医刚刚出现在牢边,姬藏玉一个打挺跳了起来。他鼓起脸颊,十几枚果核如连珠炮般喷射出去,全部打在乌头翁脸上。
乌头翁气恼地咆哮着,张嘴准备念诵经文。他刚发出第一个音节,一枚果核便打进了他的喉咙里。打得又准又快,显然蓄谋已久。
他痛苦地猛咳。不幸的是站在旁边的并非他自己的拥趸,而是满脸笑容的萨缇。半羊人用极度关切的声调不停询问他的状况,左手猛拍老巫医的后腰,另一只手则虚拦在随从们身前,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对尊敬的曼罗斯提拉大人实施救助。
乌头翁咳得说不出话来。他尽管有着禁忌的知识与魔鬼的心肠,却着实脆弱。遗憾的是他那丰富的人生经验仍然帮助他在最后免于窒息晕厥,成功把果核吐了出来。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倒壶鬼。”他在盛怒中厉声吼道,“腐坑坟墓里孵出来的杂种小畜生,妓女与湿奴的下贱崽子——”
姬藏玉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牢门的方向走去,身上绽放出一种很不自然的光辉。那是绝不应当出现在“铁髅虹”内的情况,牢外的所有人都明显地震动了。狱卒们大多和乌头翁一样后退,而随从们则忠诚地上前护卫——他们都笼罩在厚重的护甲里,目光僵直迟钝,看起来头脑不甚灵活。雅莱丽伽推测他们和维拉尔身边的黑骑士一样,是某种改造手术后的产物。
她微微伏下脑袋,装作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浑不在意,心中暗暗琢磨着乌头翁所说的话。她对这老头丰富而肮脏的词汇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但却察觉其中某些用语颇不寻常:“腐坑”是一个亡灵法师们常用的设施,而“倒壶鬼”不属于她知道的任何生物俗称。就像“曼罗斯提拉”这个发音罕见,且特意放在名字前头的姓氏,“倒壶鬼”一词也在刻贝城中有悠久的历史,被用以形容那些连人身自由都失去的破产者。尽管这个词随着刻贝城的崛起而广泛流传,它仍然不应该挂在一个静默学派成员的嘴边。
雅莱丽伽把这件事记在心头,继续偷看局势发展。姬藏玉在一片森严的戒备里走到牢前,把手伸向牢笼的间隙。
他刚刚将指尖探出栏隙,无数铁针从两边的栏杆里生长出来。至少二十根咒铁针穿透他的手指,往肉里灌注一种溶解性毒素。那是任何试图将身体跨出牢房者都会遭到的对待,雅莱丽伽就见过一个矮小的精灵类在极度绝望中把头探出铁栏,试图靠着自己幼童般的体型挤出去。它的结局无需多言,乌头翁在事后回收了遗体颈下的部分。
姬藏玉的身体晃了晃,最后还是撑住了。黑血沿着咒铁针流出,坠落到地上。他稍稍往回抽拉手指,针刺便开始松动,允许他的手回到牢内。
那让牢外的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尽管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了雅莱丽伽的牢房,至少他没法轻轻松松地出来。相比之下,他对毒素的抗性倒是小事一桩。
姬藏玉把手收进袖子里,笔直地盯着乌头翁。他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你们是天陀罗的传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乌头翁有点厌烦地斥责道,“闭嘴,你这烦人的小怪胎。”
他举起鸟嘴杖。当他开始念动咒语时,雅莱丽伽看见姬藏玉的后颈处飘起一根细长的白绳。
“怒火于事无补,德勒文。你不该浪费素材。”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在走廊中。那声音听起来干涩、幽冷,却有奇异的吸引力。雅莱丽伽从流动的空气里闻出似香似臭的苦腐气味,令她想到那些沉积百年的黑暗密林。
乌头翁停下动作。他把鸟嘴杖驻回原地,目光因警惕而发出幽光。受辱的怒气转眼从他脸上消失无踪。
“夫人。”他像平常那样不动喜怒地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牢房边缘出现了一抹近黑的深绿色。雅莱丽伽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暗中注视那个曲线玲珑的身影。
她知道那一定就是“枯叶夫人”,可看到的景象却大出她的意料:无数枯黑的死叶覆盖在她身体表面,盖住胸部与下体。她裸露的肚腹和手臂全都翠绿鲜艳,带着叶脉的纹理。在她膝盖以下是一条长长的,如蛇尾般蜿蜒粗壮的树根。
那不是树妖,不是林精,不是任何一种精灵。那似人非人的形象令雅莱丽伽茅塞顿开:“枯叶夫人”很可能不属于任何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约律种族,而是利用荧光物质钙反应来转换神经电信号的高等文明——被联盟官方认证为合法智慧种族的“朵灵”。
枯叶夫人游到了牢笼边。她的脸是一朵花纹酷似人面的白色小龙兰,没有真正的眼睛,由透明纤丝组成的头发却在空中自由地飘浮,折射出不同的颜色。雅莱丽伽推测那是某种替代视觉功能的感光器。
她刚到牢门前,头顶感光的植物纤丝立刻全朝向姬藏玉。这似乎令她疑惑了一会儿,随后她垂下花朵组成的脸,对着表情不悦的乌头翁。
“午安,德勒文。”她说着话,声音从她腹内发出,“我来取走我的眼睛。”
她旁若无人地游向牢房深处,萨缇刚刚关押那几个僧侣的房间。几声短促的惨叫从那里传来,雅莱丽伽看到姬藏玉的衣袖猛烈晃动了一下。
枯叶夫人很快就游了回来。她藤蔓组成的须手上挂着六个血淋淋的眼球。狱卒们都低头退开,只有萨缇笑嘻嘻地迎上去,殷勤地为她擦拭沾在树根上的血迹。
“哎,夫人,您来得正是时候。”他腻声腻气地说,“咱们这儿刚来了个爱串门的小鬼头。”
枯叶夫人看来确实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听萨缇说明了这起神秘的换房事件,脸部的小龙兰微微缩张,像是正感到好奇。
她转向牢中的姬藏玉:“这是你做的吗,孩子?”
“不是。”姬藏玉说。
“那么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姬藏玉答得很果断,但没人能确定他是不是在撒谎。枯叶夫人安静地思索起来。
在旁边的乌头翁脸色很糟,他刚要开口说什么,姬藏玉用手指敲了敲牢门。这一次他敲着栏杆的内侧,确保不会触发任何防御措施。
“你是这里的主事?”他对枯叶夫人问道。
“你可以这么说。”
“目的?复活天陀罗?”
雅莱丽伽注意到这是少年第二次提起“天陀罗”这个词。而枯叶夫人看起来也和乌头翁一样毫无头绪。她微微偏头,花瓣向四周舒展。
“我们不想复活任何人,孩子。”她柔声说,“亡者都应永逝,再不重返。”
“那你等意欲何为?”
枯叶夫人扬起脸,看了看窗外。
“乐园。”她顿了顿说,“或者家园。”
这个答案在雅莱丽伽听来已经没有任何诱人之处,姬藏玉却沉默地低下了头。他考虑了片刻,然后又敲敲牢门。
“放我出去。”他要求道。
枯叶夫人的头发滚卷着,像深水里的藻丛在起舞。她有点费解地问:“理由?”
“我要入伙。”姬藏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