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2021224
横滨
国立美术馆
5月12日
11:30
“……他是二十世纪初期的浪漫主义文学先锋,私小说的发起者,我相当喜欢他的《芳子》……”太宰治立于织田作身侧,轻声细语地讲述自身的文学见解。
别看太宰天天捧着《完全》,他知识渊博程度已超出一众学者,光是对文学的了解,哪怕是东京大学国文系的教授也不一定比他强。
织田作虽是野路子出身,也曾去赤门内的校园听过讲座,他做过一阵子东大的旁听生,最后认为只有经验才能给予自己写作素材。
当他听太宰治发表文学见解时,从来都全神贯注,他喜欢听太宰说话,喜欢听他说文学,喜欢同他探讨。
‘能获得新的知识、新的灵感。’
‘每次同修治见面,都是全新的体验。’
太宰正讲到时刻,哪里知道衣兜里的手机震动,嗡嗡作响,他愣了一下,随即对织田作道:“抱歉”,便解锁屏幕。
可这一看,他本悬挂在嘴角旁的笑容却退得干干净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倒有些惹人敬畏的味道了。
织田作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真要说的话,应该是不省心的下属给我增添了意料之外的麻烦吧。”织田作的声音惊醒了太宰,他终于流露了点真实情感,撒娇式絮絮叨叨抱怨道,“真是的,明明早已交代过他们,要好好做事,甚至连方案都告诉他们了,可那些不聪明的小伙伴总会给人趁虚而入,带来麻烦。”
他发自内心,却又用甜腻的语调遮掩实际的疲惫:
“我好累啊,织田作。”
我真的好累啊。
将港口黑手党拓展至关东很累,独自一人为了未来谋划很累,不断躲避暗杀很累,不停不停地寻找着能让你存活的世界也很累……
“如果很累的话。”织田作直视太宰治的双眼,他似乎听出了什么,又似乎没有,哪怕是太宰治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很累的话,就休息一会儿吧。”
“修治。”
修治,太宰有些恍惚。
津岛修治是他曾用的名字,也是他的本名,可津岛本家早在平津轰炸中消失了,至于东京的政治豪门,在下议院奋斗的兄长、姊姊也早已跟他断了联系,爱子嫁入神奈川前他便已离家出走……
早就没有人叫他修治,可织田作这一声、两声,却勾起他的回忆。
“不能休息。”他这话是对谁说?织田作想,应该不是跟自己说的,这一两声低喃更像是说服自己的呓语。
“我没有时间休息。”
“可是。”织田作面无表情道,“修治你花了很长时间来陪伴我,陪我看电影、看书、逛展览。”他以平淡的语调询问,“都如此忙碌了,还要在我身上花大量时间,这样会对你的生活造成影响。”
他甚至用了陈述句。
太宰哑火了,他只是低声道:“因为你是织田作啊。”
“你值得我这么做。”
织田作说:“有的时候我会认为我们俩认识了很久,是可以交付彼此性命的好友。”
太宰的眼睛微微睁大,他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可实际上,我们才认识一两个月,虽说是朋友,却也没有共同经历过生死。”织田作自己都不知道他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总是被人评价为“天然”“不会吐槽”,他的洞察力其实很强。
“我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甚至现在就是。”他对太宰治说,“可朋友也不意味着要将全部精力放在另一人身上,修治是出色的会社管理者,是大人物,为了陪伴我看展览而放弃公司的事务,就像是让总统帮我遛狗一样小题大做。”
“我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人。”
织田作本意让修治放弃,他认为自己只是最微末的普通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不值得任何人过度喜欢,可谁知道听了他的话之后,表情管理大师修治先生的脸却变得非常扭曲,映入织田作眼帘的是一张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脸。
他的情绪太复杂,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你实在是太看轻自己了,织田作。”
他是这么说的。
“你根本不知道,对我来说你究竟意味着什么。”
……
横滨
world公寓
5月12日
12:00
当【织田作】转动钥匙,走进叶藏的公寓时,几乎听见了“呜呜”的呜咽声。
不,并不是几乎,是真的听到了。
他秉持着杀手时期的习惯,走起路来毫无声响,而叶藏,他的身体素质与普通人相比不遑多让,体术一道毫无建树,自然不可能发现【织田作】。
当【织田作】推开房门时,看见叶藏将自己的脑袋埋在枕头底下,是在呜呜地哭吗?
【织田作】的眼皮撑大了一点儿。
好在叶藏对人的视线还是挺敏感的,虽没听见织田作的脚步声,可在他推开房门的刹那,他还是做出了反应,强行压抑自己的情感,磨磨蹭蹭从枕头下钻了出来。
【织田作】看他白皙的脸,视线定格在阿叶眼尾的一抹嫣红上。
“……”
他斟酌道:“发生什么事了?”
“真要说的话,也没什么。”阿叶小声道。
叶藏的性格有一部分与平行世界文豪太宰治重叠,文豪太宰尚且会被中原中也骂哭,更不要说是被白衣芥川大老师用罗生门招呼,被最崇拜的作者厌恶到极致的他了。直面“芥川龙之介的厌恶”的叶藏,感觉天都要塌了。
【织田作】静静地看着叶藏,眼神静谧,他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向幸太,看他收养的孩子。
阿叶再也顶不住了,他只觉得自己的内心咕噜咕噜,冒出一阵一阵的酸水,而这些酸水向上蔓延,浸润他的五脏六腑。
“我……像之前计划的一样,去找芥川大老师。”
【织田作】道:“找到了吗?”
阿叶小声地吸了下鼻子:“找到了,但是……”
他控诉道:“芥川大老师非常非常讨厌我,上来就用罗生门攻击,如果没有人间失格的话我一定会被芥川大老师在身上开出无数个小洞。”
说着说着,他悲愤道:“为什么芥川大老师这么讨厌我!”
‘我不该这么想。’【织田作】默默念叨:‘可如此有活力的阿叶还真是第一次看到。’
“芥川吗?哪怕是讨厌,他针对的也不会是你,应该是这世界的太宰。”
阿叶:“可恶,太宰先生究竟做了什么才让芥川大老师如此讨厌,难不成是小银……”
说着说着,叶藏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陷入了思考的世界中,【织田作】静静等了一会儿,他知道阿叶智商卓绝,等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后才开口道:“所以,芥川现在在哪里?”
阿叶前几天告诉他要“绑架”芥川。
“在他应该在的地方。”
阿叶脸上浮现出一点也不可靠的柔弱神色:
“哪怕是太宰先生也一定找不到。”
……
横滨
港口黑手党大楼
12:00
与织田作的约会不了了之后,太宰治便回到了办公室。
他的心情不大美妙,太宰反复揣摩:织田作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是生气了吗?是在警告我?他发现了什么?我跟他还算是朋友吗?我应该怎么做?
无数疑问淹没他的大脑,太宰无疑是聪明的,可当对上织田作,他引以为豪的、超出众人远矣的智慧却派不上用场,他就像是一个惶惑的孩子,担心自己的一举一动无意间触怒对方。
更糟糕的是,在他大脑一团乱麻的当下,还不得不处理擂钵街的爆炸事件。
太宰先找来了黑蜥蜴的广津柳浪,出事区域在黑蜥蜴部队的管辖下,中岛敦出去做任务了,那能找到的直属官便是广津。
“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敢来我们地盘上挑衅的勇敢小伙伴究竟是谁?”他用词俏皮,连语气都是轻快的,可广津并不觉轻松,仔细看,他的额角已挂上几粒薄汗。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太宰治的表情。
“是高濑会与格林组织的残党,他们联手在擂钵街袭击我方成员。”
太宰说:“哎?原来老鼠的生命力有这么顽强吗?我没记错的话,这两个组织三年前就已经覆灭了。”
“是,大部队已被当年的黑蜥蜴成员绞杀完毕。”
太宰单手托腮:“主谋是谁知道吗?”
“抱歉,趁我们不注意时,他用藏在后槽牙的胶囊结束了生命。”
太宰:“唔……真是熟悉的方法……”他转念道,“可能够深腹地,避开大部队的探查进入擂钵街,起码证明我们中有内鬼。”
广津猛地抬头。
“哎呀哎呀,放轻松,只是说说罢了。”太宰脸上依旧带着让人压力山大的笑容道,“特别是广津先生,听说深受下属的信赖,我相信有您这样的上司,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有二心的下属。”
“不过……”
太宰头歪着,这模样只能说故作可爱:“还是要上点心啊,广津先生。”
“擂钵街距离黑手党大厦并不远,今日可能在那里燃烧起红色的火焰,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管辖不好自己地区的人,可是会被取代的哦。
汗水顺着广津的下颚线一路向下,最后没入脖颈之中。
“好了好了,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太宰道,“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广津先生。”
“工作要加油哦。”不要给我抓到把柄。
广津倒吸一口凉气,他听懂了太宰话中的深层含义,因此急匆匆地弯腰行礼后就离开了,他还有无数的事情要做,比如重新梳理下属的个人信息,“填补漏洞”。
门关上后,太宰恢复了先前的面无表情,此时他的动作跟曾经坐这的森鸥外一模一样。
擂钵街、爆炸、高濑会……
诚然,黑手党的急速扩张带来了许多问题,表面上风平浪静,可在平静的水面下却暗潮汹涌,每天横滨的角落都会发生小型暴动与抗争事件,可其中绝大多数火并都被镇压在一开始,根本不会递上太宰治的台面。
这回会惊扰到太宰治,无非是动静太大,损失太多。
人头、经济、建筑这些都是小事……
太宰治看着那些情报,随即也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声,拨通某号码。
“遗留在擂钵街内的四号摄像头……”
“是吗,停止运作了。”
“先前让你关注的白衣少年,对,他名叫芥川。”
“因为太过谨慎而脱离了黑蜥蜴小队的盯梢?”太宰再一次重复这句话。
他虽安排人盯梢芥川龙之介,却早知不可能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异能力者,或者说是强大的异能力者,对环境都很警惕,“人被注视就会有所感知”,这是人类在远古时代为躲避灾祸与猛兽而诞生的能力,越是在危险中挣扎,人就会变得越敏锐。
芥川龙之介不用多说,能在贫民窟存活至今,感知力自然不弱,于是太宰也不去过分关注他,只在需要时发动人手寻找他。
‘找不到芥川是常态,可是……’
他单手托腮:‘你真的什么都没做吗,阿叶?’
……
5月14日
18:00
上午叶藏去了一趟东京,参加漫画家间的集会。
月刊少年agaze编辑部会定期举办集会,方便各位老师认识,拓展社交空间。
漫画家是孤独的职业,除与编辑接触外,见到最多的外人是助手,可人是社会性动物,哪怕是孤独的日本人,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成日憋在房间中,与精力药剂作伴,因此便生出各式各样的聚会,供老师们认识同僚。
阿叶虽有自己的艺术主张,却也不是不看漫画的,正相反,他有欣赏的漫画家,也想同擅长画分镜的老师取取经。
今天的时间档还算空,此次机会难得,叶藏便去了东京。
横滨属于东京圈,jr将东京附近的城市圈连成一体,住在镰仓的上班族尚且会往返东京动作,更别说阿叶了,晚十点,他踩着拖长的灯影,走进公寓大门。
“我回来了。”
声音回落的刹那,大门被推开一条小缝,暖橘色的灯光从缝中挤了出来,阿叶动作停顿一秒,不置可否。
“你回来了。”一模一样的声线,倘若【织田作】在这,定会觉得似曾相识,太宰治与叶藏的声音完全相同,可前者讲了口听不出来地的东京腔,而叶藏咬字间却有股平津特有的风情。
太宰的模仿能力很强,他的童年又是在津轻度过的,只要他想,说起话来便同叶藏毫无区别。
太宰迈着轻快的步子迎上来,他将黑西装外套挂在悬挂处的衣架上,丝滑的面料压出道道褶皱,在温暖的室内中,他只穿了件白衬衫,外面套了阿叶的围裙。
他笑盈盈地看向叶藏,暧昧道:“您是要先吃饭,还是先吃我呢?”
阿叶吓了一跳,他眼睛蓦地睁大,像只可怜兮兮的兔子。
“别打趣我了,太宰先生。”
“哎呀。”太宰狡黠地挤了挤眼睛,“一直想这么说一次看看。”
“来吧来吧,晚饭是来不及准备了,我实在弄不清该放几勺味霖,指甲盖大的味增究竟有多少,可做夜宵还是没问题的。”
阿叶被他推着来到饭桌前,横滨市中心的公寓格局与其他高档公寓肖似,开放式厨房与饭厅连成一线,叶藏瞟了眼惨不忍睹的料理台便迅速别过眼去,他内心抱怨:真不知把这打扫干净得花多长时间。
烧糊的锅底、打发到处都是的鸡蛋、四溅的奶油斑点,倒在台面上乌漆麻黑的酱油,以及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瓶瓶罐罐……
现实世界中把厨房炸掉几乎是不可能的,太宰肆虐后的残局证明他是不折不扣的厨房杀手。
实在是太过分了……
然而罪魁祸首,他对自己制造的一切毫无愧疚之心,他只是对阿叶双手合十道:“抱歉啦,弄得有点乱,之后我会派人来清扫的。”
因为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可以轻轻松松安排人来帮自己工作。
阿叶没有说话,如果坚持要自己做也太奇怪了不是吗?而且他又不是真的妻子,怎么可能喜欢打扫厨房。
太宰说:“料理实在是太难做了,谁知道我连厚蛋烧都煎不好呢,好在水煮小菜还是能做的,此外还有电饭煲。”
他看向冷白色的电饭煲道:“现代科技真是伟大,只要把食材梳理好按顺序下锅就可以了,哪怕是我这样的厨房新手都没问题哦。”
“所以,我用最喜欢的蟹肉罐头煲了粥,还切了红姜丝。”
“阿叶也很喜欢对吧。”太宰说,“我是说蟹肉。”
“啊,没错。”
太宰殷勤地帮他拉开椅子,他在模仿叶藏,无论是柳条般纤细的身姿,还是他刻意露出一截的脖颈。
仿佛下一秒就会说出“旦那”。
阿叶不知抱着怎样的心情坐到餐桌前,桌案布摆放着漆木碗,雪白的大米被泡发开,红白相间的蟹肉丝藏在米粒间,红姜被切的极细,堆叠在一起,像朵盛放的绣球花。
“请用。”太宰的躯体紧贴阿叶,他在为叶藏摆餐具似的,被白衬衫包裹的胳膊拂过叶藏的额发,带起。
几乎能闻到,沁透太宰肌肤的冷香。
那是种清爽的香味,介于薄荷香与洗涤剂的气味之间,总之是跟首领宰格格不入的气味。
忙完一切后,太宰伪装贤惠妻子似的坐在叶藏对面,他笑盈盈看着叶藏,似乎在欣赏他的手足无措,与他隐藏在腼腆表皮下的不安。
一时间屋内只能听见人的呼吸声,与餐具相接触发出的闷响。
“阿叶。”
太宰单手托腮,似乎在欣赏阿叶吃粥的模样,又或者是在打量他整个人。
“你把芥川藏哪儿去了?”
他微笑着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