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20201219
叶藏到东京时堪称声势浩大。
文治英子来了,嫁到神奈川的三姐美子来了,甚至连他常年在议院上下奔走、不见踪影的父亲也来了。
还有些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亲戚,摆出张凄哀的脸说吉祥话,什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贵公子福泽深厚”之类的。
父亲伸出手,在他脑袋上囫囵摸了一圈道:“没事就好。”
他似乎要赶赴重要会议,说了那句话便匆匆离开了,倒是文治他们留下来,那些亲戚呼啦啦跟津岛议员一同离开了。
且别说是文治,英子都红了眼圈,已经是成年人的长兄将叶藏揽在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满口都是“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叶藏轻声道:“不去参加会议没关系吗?”文治是冉冉上升的政坛新星,英子也是备受信重的智囊,论理来说,这两人都要跟着走。
英子说:“笨蛋,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
叶藏是青森轰炸的幸存者。
准确说他跟与谢野晶子都是。
青森轰炸来得不明不白,大半个县都被夷为平地,却未检测到炸弹的痕迹,政府用上十八般手段,得出毛骨悚然的结论——瞬间湮灭一城市的力量,出自异能力者。
更恐怖的是,这异能力者还未找到。
如此大的丑闻,政府自然要遮掩,原因有二,一是显得他们不那么无能,除此之外还要防止民众恐慌。
津轻地区不算爆炸中心,除了叶藏晶子还有别的幸存者,即便如此,他二人也显得格外突出。
他俩毫发无损。
几乎是在得到消息的瞬间,文治他们都疯了似的往津轻老家打电话,当然没接通,津岛家上百年的历史都化为焦土,好在津岛先生深知狡兔三窟的道理,家产大头半数运至东京,此外他还给部分产品买了高额保险。
总的说来,损失不算太多。
想到家里的老妻幼子,他还感叹了句:“修治那孩子。可惜了。”
讽刺的是,他都没想起6月19是叶藏的生日。
文治与英子是最悲伤的,长兄如父、长姊如母,叶藏因对家中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地讨好,战战兢兢地活着,没太感觉二人的与众不同,可他俩是真的喜欢叶藏。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对安静而美丽的幼弟都怀揣着好感与善意。
事情发生后文治疯了似的给搜救队打电话,希望他们去津岛家的遗址看看。
搜救队的人在确定没有异能力残留后,小心翼翼进入津轻,传回的照片让文治他们痛彻心扉。
人像是化石一般,残留的焦迹印在石壁上,简单说来,留下全尸都是奢望。
到这,英子跟文治都死心了,美子听说这消息后直接痛哭出声。
文治看似冷静道:“不,不能放弃,如果修治出去了呢?”
他说着眼眶红了:“他考上了东大的国文系,考上的年纪比我还小……”
6月19日,是喜讯日、诞生日、忌日。
无论如何,这结局也太悲惨了些。
当日晚九点,搜救队还在不眠不休地搜查着,津轻北部不用管了,就像是被岩浆吞没的庞贝,方圆几百里都无活物。
南部还好点儿,有失去意识重度烧伤生命垂危之人,能救回来一个是一个,远在东京的政客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在一群衣衫褴褛的黑炭中,找上门的两个孩子格外明显,他们的衣服跟受灾人群相似,破破烂烂的,脸上也全是黑灰,可精神还是好的,甚至能走路。
前头的孩子道:“劳驾,我想给东京的家人打通电话。”
文治是在晚上九点四十九分接到叶藏电话的。
“喂。”他精神不好,语调流露出深深的疲惫与焦虑,“这里是津岛文治。”
“文治哥。”听筒另一头传来怯怯的声音,很害怕似的,天知道他的害怕究竟出于对天灾的恐惧,是死里逃生的后遗症,还是单纯恐惧打电话。
文治的双眼一线一线地睁大了。
“是修治吗?!”他爆发出难以言喻的热情,将家中妻子吓了一跳。
文治很早就结婚了,政治联姻,妻子是未曾见过的华族小姐。
“是的。”照旧是叶藏的声音。
“我……”他迟疑了一瞬间,似不知道如何表述语言。
“我还活着。”
……
叶藏跟晶子一直知道自己是津轻中部唯二的幸存者,换句话说他俩距离爆炸源相当近,爆炸后他要先安抚晶子的情绪,饶是叶藏,想到津岛家不在了,都会产生淡淡的惶恐与悲伤,那晶子更不用说,她几乎要崩溃了。
这种崩溃是双层的,幸福家庭毁于一旦的巨大痛苦,与熟悉城市化作焦土的惶恐。
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外国投下核/弹/了吗?
为什么我还活着?
跟想通一切的叶藏不同,晶子还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能猜到晶子还活着的原因。
‘毫无疑问,青森轰炸是异能力者的手笔。’他表现出了跟太宰治极为相似的冷酷,无论是在怎样危机的环境中都能进行冷峻而清晰的思考。
‘而我的异能力,是抵消其他人的异能吗?晶子能够毫发无损也是出于这缘故,与我接触的人(或许还有物),同样会被赋予抵消异能的力量。’
‘这种异能力看似无用,可在这等灾难面前……’
想到这叶藏要苦笑了。
‘真是作弊的能力啊。’
‘眼下最关键是……’
“晶子。”按照叶藏平日里的性格,实在不该做警醒人的那个,可当时,这津轻可能就他们是活着的,这就像是常被提到的命题“地球上最后的两个人”,若是他不说话,晶子便愣在那。
“晶子。”
与谢野晶眼中终于焕发出光彩。
“……”她动了动嘴皮子,却没能成功出声。
她以为自己还能说话,实际上连面皮都僵住了。
叶藏瑟缩了一下,还是握住了晶子的手。
“我们都还活着。”
‘其实我希望自己能死去。’
“我们都还活着,晶子。”
“……修治。”
晶子终于成功出声了,可她的表情还是僵硬的,她实在做不出生动的仿佛活人一般的表情:“我要回家看看。”
“好。”
两人的方向感都很强,在爆炸的冲击下,别说是防震的木质楼房,哪怕是学校的七层高楼都化作焦土,岩石碾碎成细小的颗粒,又在空气中分解,好在地皮被刮得不多,他们正处于浅坑的位置,越往北走,地面凹陷的幅度越来越大。
晶子突然问:“家在哪个方向。”
叶藏说:“东走八百米,右拐。”
他说得是实话,却在此时表现出惊人的冷漠与理智。
这与他一贯的性格不大符合,可以说他在此时说出的话、清晰的头脑都是依靠身体本能,也就是依靠他身上“太宰治”的一面。
他们凭着叶藏的感官到了晶子家的位置,骏河屋后的二层小楼。
当然什么都没有。
那时晶子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终于提出了第二个问题:“我们为什么好好的?”
她说这话时没有控诉的意思,可叶藏面对他早就猜到的、会出现的问题,依旧像是被重拳袭面,人摇摇欲坠,差点站不住了。
在他听来这绝不是普通的疑问,而是控诉。
我们为什么好好的,我为什么没有死,你为什么没有死。
在他心中这句话能被解读出多种含义,没有一种是利好的。
很奇怪的是,战争没有在叶藏的心中留下太深刻的痕迹,而这来自好友的质问却让他胆怯了,他就是这样的人。
这回实在没法编造假话,于是叶藏说:“这并非是核/战/争,我猜是欧美方的异能力者……”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是异能力冲击。”
晶子重复道:“异能力冲击。”
“是的。”
叶藏又说:“而我们,或许有谁觉醒了相反的异能力,抵御了对方的攻击。”
那究竟是谁呢?
晶子没吭声。
大约三十秒后,她一声不吭地躺下来,在地上打滚,又对叶藏说:“你也快点,咱们得染些痕迹。”
叶藏:“哎?”
晶子用她惯常的,老气横秋的口吻道:“无论是谁有异能力,在当下也太显眼了。”
她看向叶藏的眼神让后者模模糊糊意识到了什么,就像是晶子已经看透,他的异能是无效化似的。
“你也做点伪装吧。”
……
他俩装成幸存者,一路南下,叶藏观测泥土的凹陷程度,判定南方会有其他幸存者。
两孩子走路速度不算快,但他们都憋着一股劲,最近青森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因此也没有雨可下,看城市的惨状又找不到能入口的东西,一旦遇不见搜救队,他们熬不过三天。
好在青森的搜救队伍比较给力,傍晚五点左右,他们就遇见活人了,叶藏不用说,就那幅性子,晶子看见那□□着求救的人,都咬咬牙接着向前走。
他们连自身都难保,别说他人了。
晶子跟叶藏统一意见,将自己打扮得破破烂烂,与受灾人群别无二致,至于受伤问题,确实强行搞了点伤口出来,但跟烧灼伤相去甚远。
叶藏偷偷对晶子说:“我大哥,他们应该不会放弃我们。”
“估计跟搜救队打过招呼,到时候我跟他们说,应该不会泄漏私人信息。”
不会泄漏他们其实没怎么受伤的消息。
与谢野晶子点头,默认了。
再说文治,接到叶藏的电话后强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对搜救人员吩咐道:“劳驾,请将他们送到东京。”他说,“要静悄悄的,别让记者知道。”
他常跟记者打交道,知道他们没什么底线,青森轰炸这么大的事,当然要找幸存者采访采访。
文治的脑子也聪明,比森鸥外就差一点儿,他猜“轰炸”发生时叶藏跟与谢野晶子在一块儿,这就有问题了,他俩学校那儿别说是人了,连建筑物都没留下一块砖、一块瓦。
多半是觉醒了异能力。
问题是觉醒异能力的是谁,又是什么能力。
文治猜是防御一类的,可“青森轰炸”的当量堪比两枚核弹一起爆炸,这冲击能抵得住,那是相当不得了,要是与谢野晶子觉醒了还好,如果是叶藏得藏严实。
否则他就要被当成防护罩,给大人物带在身边了。
不管怎么说……
他长舒一口气:人没事就好。
与谢野晶子跟大庭叶藏被护送至东京。
这件事本该如此解决。
谁知道……
那件事发生时,叶藏也没反应过来。
津轻与临近县的接壤线上有不少幸存者,叶藏跟晶子虽被保护着即将送往东京,可在这大混乱中,哪怕是打过招呼的搜救员都不可能24小时盯着他们不放。
叶藏无法忍受呆在这种密闭、狭窄、充满悲戚之声,就跟晶子说:“我想出去走走。”
晶子看他说:“我也想出去走走。”
他们漫步在瓦砾废墟之中,什么废墟上开出雪白的、柔弱的花,是没有的。
青森的天一如既往地晴朗,异能力的冲击波冲散了云彩,以至于叶藏一抬头就能看见明亮的星星,依偎在明月身侧。
夜晚其实是很喧闹的,幸存者因疼痛不断□□着,可外面总是比由塑料板临时搭建起的避难屋开阔,叶藏舒了口气,笼罩在他心头的窒息感终于减轻了。
晶子忽然问:“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什么?”叶藏的心又紧绷起来,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说,“好像有。”
“在很近的地方。”
他们散步散得有点远,真要说的话,找搜救队的人来帮忙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晶子的情绪还是不够平稳,此时情感大于理智,已经开始搬碎砖了。
叶藏迟疑了一秒,也跟了上去。
‘总不能让晶子一个人吧。’
还好那孩子埋得浅,等扒拉出来时,晶子指甲缝都被黑色填满了,小孩儿一阵接着一阵地哭,最大不超过三岁,叶藏在旁边站着,颇有点无措的味道,晶子一咬牙,干脆将孩子抱了起来。
奇迹是在那一刻发生的,这孩子身上算不得完好,有部分烧伤,这很正常,目前的幸存者都有大小面积不一的烧伤,可当晶子手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烧伤竟然好了。
不仅如此,原本他还发出猫儿似的、微弱的哭声,可蜷缩在晶子怀中后,哭声戛然而止,他舒适得睡了过去。
“……”
晶子跟叶藏面面相觑。
叶藏从未去过东京。
在认识晶子之前,他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津轻火车站,之后地图一点点拓展,延伸至青森。
【太宰治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并未阅读青森轰炸相关章节,若让中原中也知道这事,嗤之以鼻的同时定能看出,这是太宰仅剩的同情心作祟。
青森轰炸,姑且就用这名吧,给大庭叶藏带来的伤害难以用言语来衡量,如果没有这场变动,他或许会走上另一条道路,跟“太宰治”完全不同的道路。
总的说来,哪怕是太宰也不会用这事来打趣叶藏,他为了给对方留下一丝余地,干脆就跳过了这片段。
中原中也可能会说:“那家伙也不是完全的恶人。”
可到东京后的故事,太宰治还是好奇的,他很想知道叶藏与家人的相处方式。
‘我连文治跟英子的脸都想不起来。’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怎么就喜欢阿叶呢?’
他接着往下看。】
……
叶藏的心情并不好。
与谢野晶子被东京的亲戚接走了,这是昨天的事,在发现了晶子的异能力后,叶藏鼓起勇气给文治打了通电话,他用上了自己看透人心的诡谲伎俩,知道兄长不会拒绝死里逃生的幼弟,交代了与谢野晶子的异能力。
“这不好办啊。”文治说,“她这能力该有不少人垂涎吧。”他甚至听说过尚在孕育中的不死军团计划,毕竟是东京大学的森前辈提出来的,他们是校友。
叶藏弱弱道:“是……”
“我知道你想保护自己的朋友……”文治本该坚定地拒绝叶藏,可他忽然想到,拒绝的话,听筒另一边的幼弟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眼圈一定会变红吧,还有他的小鼻尖儿。
光是联想起那幅画面,就无法拒绝他了。
“这样吧。”文治跟英子商量后道,“与谢野,她在东京还有亲戚对吧。”
“是。”叶藏道,“听说与她父母关系很好,也常走动。”
文治说:“就让那对夫妇来接她好了,”他又说,“她要是公布自己的异能力,我就没办法了。”
如果她没有异能力,津岛家收留这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还是没问题的,可她现在不仅有异能,还如此得强大,这就有问题了。
留在家里若是被父亲发现了,少不得将她的能力开发利用至最大,可那样修治肯定不高兴,但你说白白收留异能力者,还没好处,文治又不愿意了。
他想来想去,现阶段以保护叶藏脆弱内心为主,干脆就把晶子送走,这样哪怕是她暴露异能力,遭遇了不幸,也不是津岛家的过错。
把他俩隔开最好了。
晶子联系上叔婶后,略感惊喜,几天内她的心情大喜大悲,起伏不断,临别前她圈着叶藏的脖子道:“上天赋予我请君勿死的异能,一定是让我救助更多人。”
在说这话时,她眼中燃烧着火焰。
叶藏的笑容勉强极了,他说:“这样的话,你会读医科吗?”
“当然。”晶子说,“异能力只是锦上添花的外物,我终将凭借自己的知识成为出色的、救死扶伤的医生。”她的理想从来没动摇过。
可是……
她问叶藏:“你一个人坐火车,真的没问题吗?”
以叶藏的社恐程度,上火车后他怕是头都不敢谈,惶惶不安地度过漫长的四小时吧。
阿叶小声道:“没关系。”
晶子不相信:“我早一天晚一天去都没事,我跟你一起走。”
不就是改个票吗?
叶藏只能说:“兄长派人来接我了。”
晶子反复确定了好几遍,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等他走后叶藏松了口气,文治没有派人来接他,他跟晶子说得,是善意的谎言。
首先,青森轰炸对外宣传中投下的是核/弹,政府的官员有知道内幕的,可他们个个都惜命。
——核/弹都是有核/污/染的,谁知道异能力有没有污染。
其次,他对阿叶还是挺了解的,知道阿叶不会与陌生人相处。
这种人并不少,讲白了,不就是极度社恐与自闭吗?文治正处于对叶藏爱心大爆发的关心时期,恨不得把小弟弟拴在裤腰带上。
他问叶藏:“你想怎么来?”
叶藏说:“我一个人就行了。”
文治:“这样,我给你买一等座的车票,让小野将你送上列车。”他还鼓励叶藏道,“只有三小时,你可以带本书,买份车站便当。”
叶藏瓮声说好。
……
【看到这,太宰治先叹了口气。
他喃喃自语道:“我也想看社恐的阿叶呀。”
他拿到书的时候,隔壁平行世界的黑时宰都打出了happ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