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0201104
“嘎哒、嘎哒、嘎哒——”
“嘎哒、嘎哒、嘎哒——”
赤红少年agaze的编辑室内,小庄速站在传真机前双手抱臂,焦急地等待着。
两周以前,他与上司几太老师,或者说是大庭叶藏老师在横滨站附近的咖啡厅内见过一面,探讨了漫画创作与未来漫画的发展路线。
漫画家与编辑之间的关系本应是无比亲密的,漫画周刊《VIBES》的黑泽心前辈曾在同行交流会上指导过他。
“一定要将信念传递给漫画家才行。”
除此之外还说了些奇奇怪怪的事,比方出重版出来舞蹈之类的,小庄速自认为在工作方式上无法借鉴黑泽前辈,可她对漫画家关心的态度与坚定的信念值得学习。
叶藏老师是他手下的第一名漫画家,更要好好照看才是。
然而……
“出门?不、不太方便。”
分离后的三天一通电话打至小庄速的手上,本以为是推销电话或是不曾联系过的同行、出版社的同事,哪里知道是叶藏老师打来的。
“这是新手机号码,小庄先生。”他又用那种完全不似对编辑的、毫无亲昵之气的口吻说,“请……用它联系我。”
他觉得有些奇怪,可更多,似乎又不方便问了,只能谈谈漫画创作,叶藏老师也不愿意多说,他只用含糊的言语搪塞着。
‘也对,老师性格似乎有点敏感,再加上电话交流又有距离,还是面对面讨论来得更快。’
于是他问:“我们可以再见几次面吗,老师。”他说,“不用老师来东京,那太不方便了,我来横滨就可以。”
“不行!”那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让小庄联想到受到惊吓的、簌簌发抖的鹧鸪。
“我、我最近不方便出来……”
小庄僭越道:“是上次的那位女士……”
他大体上知道叶藏老师正在与一名女性同居,他这样性格的男人,身边的女人往往是强势的、有攻击性的。
“不,跟晶子没有关系。”叶藏恳求道,“我已经离开她了,请不要再谈论她,拜托了。”
他的声音实在是太虚弱了,当他提出请求时,叶藏老师的表情浮现于小庄的脑海里。
定是一副柔弱的,几乎要哭出来的神态。
‘是分手了吧。’
他同情地想到。
不管是主动分手还是被动分手,听他的语气,过程一定是惨烈的,让他身体、精神受损的。小庄速是社会人,绝对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说:“如果晶子小姐问到我这里来,我一定会守口如瓶。”
小庄记得,自己能联系上叶藏老师,还是出于晶子小姐的牵线。
“真是……太感谢您了……”
小庄又问:“那您现在有住的地方吗?”
握着听筒的叶藏露出了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有。”
“我住在……住在家里。”
回忆到此为止,直到最后叶藏老师也没透露自己的住所,他们只用电话交流。
两星期以后的现在,叶藏老师的作品通过传真复制传送至编辑部,见他还能正常工作,小庄速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日本的经济在战后无限衰退,连带着科技也停滞不前,传真机的价格较为昂贵,再说来普通人家也用不到传真设备,用能上它,起码证明叶藏老师同居人的财力水平较高,或者对他很好。
是的,“对他很好”。
大凡是有眼睛的人总能看出,叶藏老师如同男妾一般的生活态度,他那纤细、敏感、柔弱的姿态,可不是肩负养家重任之人会有的。
不知怎么的,在意识到他与晶子小姐分道扬镳之后,小庄速确确实实产生了如上想法:
‘如果老师没有地方去的话,由我供养也可以啊。’
‘过去不常有这种情况吗?编辑在作家成名之前负担起他的生活,我在东京的公寓并不算小,能养得下叶藏老师。’
漫画编辑的薪水不算低,再加上小庄家境富裕,他租住的并非简单的2kd居室,而是上下两层的loft,层高也不低,生活两男人绰绰有余。
“嘎哒、嘎哒、嘎哒——”
传真机还在运作。
同为编辑的治村前辈路过:“啊,是上司几太老师吗?”
叶藏老师的笔名是上司几太。
小庄:“是的,老师将新作传来了。”
“新作?”治村重复一遍,“他的投稿作不才获得新人奖吗?这周刚刚刊登?”
‘上司几太老师的定位,应该是搞笑漫画作者吧,这两周小庄也没有去横滨,还是说他灵感源源不断,已经知道中长篇要画什么了,甚至不用与编辑商量?’
治村试探性问道:“你与上司几太老师,讨论过吗?”
“不,没有。”小庄回答,“老师、老师不愿意透露自己住在哪里,而且这可能不是长篇连载。”
他说:“我也不知道老师真正想画的漫画到底是什么。”
“?”治村想:意义不明。
“嘎哒、嘎哒、嗡——”
治村:“啊,传完了。”
小庄:“一共46页。”
他可是忍耐着等全传送来才看。
治村凑上来说:“我能一起看吗?”
“当然、当然,没问题。”
让二者没想到的是,光是第一页的张力,就震撼地将他们盯死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巨大的、有十人高的骸骨弯曲着脊骨、似乎在低头看衣衫褴褛的老妪、穿短打的家仆、光鲜亮丽的华族、衣着时髦的男女。
这幅彩绘堪称鲜艳亮丽,底色是漆黑色的,男男女女的衣着打扮横跨时空,有古代的有现代的,巨大的骷髅一视同仁的俯视着他们。
无论是艳丽的颜色也好,构图也好,意境也好,早已超过了漫画的境界。
“有没有觉得……”治村前辈斟酌用词道,“像是歌川国芳的浮世绘作品。”
歌川国芳是画浮世绘的大家,他用笔刷构建出奇幻的世界,画讽刺画、画鬼神、画妖魔、画鬼怪、画人。
“嗯。”
小庄速说不出话来,他看着首页的标题。
——《饿者骷髅》。
……
‘我是废物。’
‘是蟾蜍是臭虫是下水道里的癞蛤/蟆是没有创造力的废物是蠕虫是蟑螂是……是一切恶心的丑恶的东西。’
‘就连画画也好,到最后只能拙劣的模仿,说什么画自己内心想法还不是投身古典,就连技巧都是模仿的歌川国芳。’
叶藏趴在矮桌上,双手忍不住撕扯自己棕黑色的头发。
‘不学做别人就要死了。’
他正处在一间和洋结合的、奇妙的屋内,看装修,设计者原先恐怕是想做西式的、现代化平层,于是屋内有巨大的正面海洋的落地窗,有高桌吧台酒凳,可住在这里的人实在是太随心所欲了,他搬来了被炉,榻榻米上才会出现的蒲团,维纳斯的小像,西欧的座钟,没有鸟的金灿灿的鸟笼。
和与洋的成分达成了完美的和谐统一,他们相互融合,却又相互独立。
叶藏是两周以前来到这栋房屋内的。
两周前。
他跪在地上,手指痉挛、抽搐。
‘这种手铐,甚至不需要一根钢丝,如果想要逃脱的话,十几秒,不,几秒就能打开。’
“原来如此。”
太宰治装模作样地看着他:“你也会开手铐吗?”他像个孩子似的拍手,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之物,“那连开锁也很精通了?”
从他形状完美的、秀丽的双唇中突出恶魔似的话语,那话就像是利刃一样,穿透了叶藏的心脏、灵魂。
“看来不仅仅是身体,连智慧都一并继承了。”太宰半蹲下来,像是摸小狗毛是的揉搓叶藏蓬松的头发,可他眼睛大睁着,嘴角是上扬的,眼底却没有笑意。
“你到底是怎样成为我的,大庭叶藏先生?”
他变戏法似的从他兜里摸出了叶藏新的身份证。
“大庭叶藏,真是了不起的气派名字,充满了新气象——”
“跟你一点都不搭,阿叶。”
没有谁带给叶藏的恐惧来的比太宰治更深,他难以想象,自己甚至还没有开始表演,就被看透了,连最深的想要隐藏的秘密也无从遁形,更何况太宰这个人,他是没有温柔可言的,毫不犹豫地戳穿了他。
“不,我不是……”
“是什么异能力吗?”太宰治打断他,“不,不是,你也有人间失格吧,对你不起作用,也就是说,啊,难道是转世之类的,那实在是太恶心了,我可不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他又蹲下来,与叶藏对视着,双手可爱地贴着脸颊。
“胆小怕事、懦弱可欺,你以为自己表演得很好吗,那种懦弱的、小心翼翼的、可以逗趣其他人的姿态。”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想要死了。
叶藏在心里尖叫、呐喊。
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被他人看透,被他人摸清楚底细,比被知道是怎样的人更让他恐惧,想要尖叫的,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是阴郁的没有爱人能力的臭虫。
“就是说。”太宰治拽着他的头发,他又站起来,于是阿叶不得不抬头,感受着头皮被撕扯的力度。
他忽然从太宰的眼中看见了强烈的阴郁色彩与自毁。
“就是说,你不要伪装了,你是什么样的东西,我比你清楚多了。”他说,“就这样还能迷惑住织田作吗,真是太奇怪了。”
——他甚至认为你比我成熟,我还是个孩子。
“跟我回去吧。”他说,“看见你的样子,我真是想呕吐,可比起让你顶着我的脸,在外畏畏缩缩,还不如将你用镣铐拴起来,锁在家里。”
“我知道你可以开锁。”
“可比起与谢野晶子,是这个名字对吧,我已经全部调查出来了。”他说,“我可没有他们那么好摆脱哦。”
“所以,绝对绝对不要想着逃跑。”
——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对了。”他突然问,“你是怎么讨好他们的。”
“哎?”叶藏惊惧地发出气音。
“展示给我看吧。”
……
“我回来了~”
门口传来昂扬的声音,像是新婚不久的丈夫,每当回家时都要高高声地宣扬自己的存在。
他立即腾得一下站起来,带着矫饰的表情说:“您回来了。”说着低下头,明明是比太宰治更加高挑,却蜷缩着帮他脱下厚重的大衣外套。
浓烈的血腥味冲入叶藏的鼻尖。
他看见太宰瓷白的脸上缀着一滴血。
“今天过得怎么样啊,阿叶。”他问。
“我、我把漫画画完了。”
“啊,是你讨好与谢野小姐的那一套吗。”
太宰轻巧地说。
“……”
“帮我把血擦干净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