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是他亲戚……”活到这么个岁数,叶小娟仍不能忘记当时听到这个字的心情,刚开始的震惊不解,反应过来之后的羞耻伤心,与当初热恋的悸一样,叶小娟永远都不能忘记。
当时,叶小娟脑子嗡地一声,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她当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却还是强撑着配合了蒋文彬他的同学们打了招呼,当时具体说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己的脸很红很烫,没说句,蒋文彬就带她走了。
之后蒋文彬解释说他没有跟他的同学说过他已婚的事,叶小娟突然现,三言语也说不清,到时候同学们问东问的,又要东拉扯一堆,他干脆就说是亲戚,也就不用跟同学们解释那么多了。
蒋文彬说了很多,叶小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不傻,她是村里心灵手巧的姑娘,她怎么会不知道蒋文彬是嫌弃她了呢?
城市里的姑娘光鲜亮丽,打扮时髦,她的确比不上,做玩具赚的钱只够不饿着个孩子,她没有多余的钱去追赶时髦,她已经努力地干净、齐整,她也有顾虑,她也怕给蒋文彬丢人,是蒋文彬还是嫌她了……
那是一次不太愉快的旅。
叶小娟满腔热血地过去,当天就回去了。
她说没想到首都的招待所那么贵,上没带够钱,就不住了,蒋文彬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钱,夫妻个都是口袋空空,叶小娟没再说什么,苦笑一下,装作轻松地与蒋文彬道了别,把己剩下的一点钱留给蒋文彬,叶小娟独去了火车站,她没要蒋文彬送。
这是他们夫妻隔阂的开始。
叶小娟的字认得越来越多,信上的字却越来越少,终固定在六七左右。
三四交待己的近况,一问候家里的情况,然后就是一些想念的话语。
叶小娟拿到信之后不再觉得甜蜜了。
蒋文彬真的想她吗?
想她,为什么不想她去找他?
蒋文彬上三那个冬天回来的时候,叶小娟替他收拾李,她心细,想着帮他把李箱也洗一洗,从李箱的夹层里掏了一张集体照。
七八个男女前前后后地站在一片火红的枫叶前,有老有少,年纪的看上去差不多快五六十,年纪轻的反倒是少数。
叶小娟第一就看到了蒋文彬。
他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间,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衫,叶小娟没见过这件衣服,概是他新买的,显得他很精神,意风发的模样,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变,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夺人球。
叶小娟痴痴地笑了一下,目光往旁边挪时,才看到了蒋文彬边站着的姑娘。
那姑娘的头发太短了,所以叶小娟一开始还以为是个男孩,她穿着与蒋文彬样式很类似的夹克衫,看上去英姿煞爽,甚至连脸上的神情也是如一辙的骄傲,看向镜头的神是很亮的。
叶小娟呆呆地抬起脸,窗户上模模糊糊地映照她时刻的样子。
实已经不用看了,她的脸一定是疲倦又乏味,是长年累月日复一日带孩子、『操』劳家事后的木然。
叶小娟又看了一照片。
蒋文彬那个女同学站得很近。
实这也很正常,因为照片里的人为了取景入境,每个人都挤在了一块儿。
叶小娟极力说服己。
阳光照在照片上,背后似乎隐隐透着字,叶小娟翻过照片。
照片上的字她都认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字迹娟秀,不是蒋文彬的字。
实意思她还是不懂,她没怎么读过书,小学都没毕业,为了跟蒋文彬写信,她把字典翻烂了,每天晚上边哄孩子边抱着字典学习,字是认得很全了,这种句子于叶小娟来说依旧晦涩难懂。
既然不知道,那就去问好了。
叶小娟拿着照片去问洗澡来的蒋文彬。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
蒋文彬指责叶小娟不懂尊重个人隐私,随便『乱』翻他东。
叶小娟的确不懂什么叫隐私,她流着泪吼的蒋文彬,她问他,你还爱我吗?
蒋文彬回了她一句,疑神疑鬼的,有病吧?
她不说话了。
她还爱他,像当初结婚时那样爱他,他看她的睛里,已经没有从前令她心的光。
叶小娟萌生了离婚的念头。
她是个乡下姑娘,但她也是个骄傲的乡下姑娘。
在村里,她样样都掐尖争先,从来也不比任何人差,她相信凭借己的双手,会过上她想过的日子,进城以后,她也努力工作养家,她知道己什么都没做错,她是理直壮地想要蒋文彬离婚的。
儿女的哭声将叶小娟从慷慨激昂中拉回了现实。
她的一双儿女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感情睦的父母在激烈争吵,手拉着手在客厅走廊里嚎啕哭。
“闹够了吗?非要把孩子们都吓成这样你才满意是不是?叶小娟,我发现你真的是变了。”
她的丈夫说她变了,以一种受害者的姿态搂着一双儿女进入卧室,回头用一种警告的语她说:“你现在脑子不清楚,好冷静冷静。”
冷静过后,叶小娟白了,这婚不能离。
孩子还那么小。
之后他们变得越来越频繁的争吵。
没有了炽热爱意的婚姻,叶小娟觉得己像是根火柴,随便一点小小的摩擦都能将她迅速点燃,想要与人同归于尽。
毕业之后,蒋文彬想留在首都,叶小娟反,她呛他,“万一以后在街上碰上你那些老同学,你怎么跟他们说,我就算了,你就说是亲戚就,朝朝月月呢?亲戚的孩子?”
那个姑娘是首都本地人,叶小娟知道。
蒋文彬疯了,那次吵得很厉害,蒋文彬摔了家里的一个花瓶,夺门而。
叶小娟己蹲下来收拾,一片片地捡碎片,她一滴泪都没掉,喃喃语,“旧货市场买的,十块钱呢。”
碎了的东就是碎了,好的归宿就是被丢进垃圾桶。
叶小娟破碎的婚姻却一直苟延残喘了下去。
蒋文彬后还是没留在首都,他回到南方,在学里任职教书,他在学校里是温文尔雅的教授,回到家里却是叶小娟寸步不让,他似乎是在报复叶小娟,以一种进攻的态度,不遗余力地叶小娟挑剔。
“骨子里的小农思想。”
“无知『妇』孺。”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叶小娟从蒋文彬的“批评”中学到了不少知识。
有的时候,她睡糊涂了,一觉醒来,也会产生疑问,那个在油灯下说着,“小娟,你手真巧”的男人是真的存在过的吗?还是,因为时间太久,她己美化了那段记忆,实从一开始,蒋文彬就只是将就,只是不得已,他根本从来就没有像她这样爱过他。
关于这个问题,叶小娟从来只是己想,她没有再问过蒋文彬了。
像她这样的“乡下人”谈什么爱不爱,还是一个学教授,多奇怪啊?
学教授是份体的工作,收入在当时也不算低,加上单位分配了房子,一家人以说是以衣食无忧。
叶小娟没有选择在家里不上班,而是找了个服装厂的工作继续上班。
,蒋文彬很反。
“家里又不缺你那十百来块钱,何必去累死累活地挣那一份辛苦钱?”
“说去,别人以为是我虐待你。”
冷言冷语,叶小娟通通不听,她坚持去上那一份班,挣她己的那一份工资,她不靠蒋文彬养,在她心里,她蒋文彬已经不是夫妻了,她蒋文彬只是共同抚养一双儿女的关系罢了。
后来儿女了,叶小娟想过离婚,只是被亲戚朋友们拦住了,说以后孩子找象,人家一听是单亲的,容易被歧视,不好找象。
叶小娟考虑了很久,知道那些人说的都是的。
好像每一个阶段,她都有不能离婚的理由。
现在老得快一脚迈进棺材了,不能离婚的理由又变成:离了婚她就过不下了。
“我七岁的时候就没了爹妈,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没靠过别人,我不信我离了谁,我就过不下去。”
叶小娟脸上流『露』经历岁月风霜后的坚毅。
杜程能看来,这是个拥有着高贵内心的人类,她善良、温柔、无私、隐忍,将所有的苦难独咽下,给她所爱的人只留下美好,甚至于在人生的尽头才考虑己真正的选择。
“我也信。”
杜程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里没有同情,纯然的敬佩欣赏。
这个笑容给了叶小娟无穷的力量。
“我要离婚。”
四个字从她嘴里说来掷地有声。
杜程:“好。”
“离婚前,你想不想跟他说清楚?”
“说清楚……”叶小娟苍老的睛里迸发一丝神采,泪光洗刷了她的珠,她更咽道,“我要跟他说清楚。”
即使他不在乎,即使她已老了,即使她是个“乡下人”,她也要说清楚。
她这一生,就欠一个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