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走了?”
赵图强说,“我还没过几天清闲日子,你和那小子一个跑的比一个快。”
他说的是谢郁。
因为工作的特殊性,谢郁一年很少有时间能回来,他是拿了不少表彰,可赵图强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只知道这孩子越长越高——或许是他的错觉,奖章也越来越多。
上次谢郁回来,说再有一段时间就可以退下来,接下来的安排,大概是进哪个实验室继续研究飞行器。
反正他也听不懂,好在苏擎不会和他聊专业。
但谢雁每次有大工程要离开沪城的时候,必然会带走苏擎——
要么家里就热闹的不行,要么就冷清的只有他一个人。
赵图强觉得,是时候在门口搞点明亮的油漆,写上“关爱空巢赵叔”,好让两个,不,三个小兔崽子的良心痛一下。
他决定,为了排遣寂寞,除了常去广场走走以外,还可以养一条狗。
一人一狗的养老生活,
日子顿时又有趣了起来。
*
今天是项目组开会的日子。
说是项目组,其实还没有完全定下来,算是内部会议,联系了很多单位、集团还有科研所的人,一切,都是为了一件事——
华国南部的超级工程,连接三个经济城市的跨海大桥。
这不是一项简单的工程。
它不在外海上,不用像东海一样,面临外海恶劣的环境,但却有了别的问题。
而这个问题,导致他们不能以单纯的桥梁工程来解决项目。
苏擎和方斯闻乘电梯从停车场上去,到了一楼,电梯门开了。
门口站着的人出乎他们的意料。
宋修竹。
自从那次在意国的国际会议之后,苏擎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两人打了招呼,宋修竹进电梯,没有按按钮——
说明他们要去的是同一个楼层。
“来参观的?”
苏擎问。
宋修竹转头看他。
电梯的反光墙壁,映照出两人的身影。
宋修竹穿着深色的西装,一如他天之骄子的身份,苏擎随意得多,但两个人的个子都很高,站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种相互的压迫感。
“不是,”
电梯很快停了,宋修竹走出电梯,“来开会。”
苏擎走在他身侧,“谢雁知道你要来?”
三人到了会议室门口,
宋修竹伸手握住门把手,回头看他,“当然知道。”
推门进去前,还特意留了一句,“是她邀请我过来的。”
苏擎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笑了一声。
方斯闻说,“吃醋了?”
“不可能,”
他说,“倒是他,本来没有必要加最后一句话。”
这是在向他宣战。
告诉他——他回来了,而且是谢雁请回来的。
**
谢雁坐在中间,等人到齐了,她在投影布上展示伶仃洋的资料,“相关的信息已经提前发到你们的邮箱了,在座的都是华国的人才和精英,今天,我们在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要解决。”
她指着后面的三座城市,“港城,一直以来,都是一座经济大城,重要的码头、港口。它的历史,不用我多介绍,大家都很熟悉。”
“珠城,和沪城的浦江东岸一样,原本只有农田,一个小渔村,在短短的数年间,发展成了沿海重要城市,到现在,它也还在发展当中,但是,能否让它的发展速度再快上一个层面,就看我们今天的工程能否成功了。”
“最后一座城市,澳城。”
澳城的面积很小,人口密度却很大,这里有着高度发达的旅游业和服务业。
从地形上来看,如果把伶仃洋比作口字的正方形区域,当然,真正的伶仃洋,海岸线比正方形曲折的多。
澳城在口字的左下,珠城在口字的左上,而港城,和他们隔海相望,在口字的右侧。
他们之间,就是广袤的伶仃洋。
曾经过去的百年间,这里是最繁忙的航线,无数船舶来往的贸易中心。
这里见证了九州的兴衰,历史的进程,华国的崛起。
“从西边的两城,到东侧的港城,需要花费四个小时。”
谢雁说,“四个小时,是最短的路,但四个小时,远远不够。”
“这里虽然不是外海,但依然是一片大洋,两地之间距离很长,三十多公里——这是东海工程大桥的全部长度,但即便是东海大桥,海上桥段也只有二十多公里。”
她列举出一个个数字,“正在建设的另一座国内大桥,跨度为三十多公里。”
“但是根据要求连接的这三个城市,基本计算结果,港珠澳工程的目标跨度段,为五十五千米。”
她顿了顿,从每个人的脸上都看到了兴奋和慎重的表情,“这意味着,港珠澳工程将是国内,乃至世界第一跨度的跨海大桥。”
“这是一项真正意义上的,世界级别的——超级工程,”
超级工程,世界挑战,意味着设计组也将面临无数个世界难题。
苏擎注意到她的用词,她说的是“港珠澳工程”,而非“港珠澳大桥”。
这意味着,这条五十多公里的海上之路,并不是一座桥梁可以解决的。
东海大桥分成了三个桥段,港珠澳会分成几个?
或者说,单是桥梁工程的部分,就要分成多少个桥段出来?
这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工作,也不是三个人,或者一个团队能完成的。
东海大桥,无数个集团、单位、科研组,同时攻克技术和工艺难题,最后,施工花了三年,其中有效施工日期一年半。
设计使用寿面比国内普通标准翻倍,直达一百年。
这也是国际上桥梁专家们默认的水平。
百年树人,
——培养一个人,就像种一棵树一样,如果有一年,只能种植谷物,如果有十年,可以成一棵林木,如果有终身百年,方能培养成人。
而百年桥梁和它不同,是要在建造之初,就给予这座桥梁能历经百年风雨,依然屹立不倒的生命。
“三城跨海项目,是三地高速路的重点规划部分,也是世界一流的超级跨海工程,投资巨大,涉及多个省市,共同协作。”
“东海既然能有百年的使用寿命,三城跨海大桥当然不能少,”
有人说,“虽然困难,但是我相信,我们有能力建造百年寿命的跨海大桥。”
“没错,百年是一个标准,这是毋庸置疑的。”
“东海和相关跨海工程的技术,都可以借鉴,比如正在建造的杭城湾大桥。”
“的确,”
谢雁将自己的想法一点点展现出来,而这第一个想法,就让在座的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点。
这不是一个照搬国内其他跨海大桥技术的新跨海大桥,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两倍东海大桥的概念,而是再一次的突破。
好不夸张的说,他们不是在修一座桥——是在挑战不可能,是在创造奇迹!
——“百年寿命是标准,我们要做的使用寿命,为120年。”
这就是谢雁说出的第一句,让所有人都从激动,变为深思的话。
一百二十年!
一百年往上在继续提高工程寿命,已经不必百年以下,东海可以一次性从五十年提升到一百年,除了科研者们对防腐技术,混凝土材料的研究以外,还有一个原因——
世界上大多数大跨径桥梁,大多数顶尖的桥梁专家,无论是给本国设计,还是给华国设计桥梁,都是按照一百年寿命来设计的。
华国之前的大多数桥梁不能做到一百年寿命,不是因为从世界桥梁技术、材料学等领域上来说不可以做到,而是因为暂时没有掌握相关的技术。
现在,这些技术难关被一个个攻破。
东海的暴/露试验站至今都还在运作。
百年寿命,华国从摸索入门,到熟练掌握,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一百二十年的使用寿命,是远超世界标准的!
这意味着,他们要去挑战的技术难题,比百年技术难题还要多,还要大!
难吗?
在座的所有科研工作者,工程设计师,都对这个困难有着清晰的概念。
但他们随后的念头,却是兴奋。
所谓科学,就是永远在探索,永远在挑战,永远在了解未知,在寻找规律,在创造奇迹的路上!
桥梁工程、材料学和其他领域的科学技术也是一样。
一百二十年,如果成功了,这将是载入世界桥梁历史的一页!
介绍完基本的项目情况,谢雁开始了第二个话题。
——他们将要面临的难题。
防腐、材料、防震、防撞、防风、通航……
这些都是老问题了。
从进入中交公路规划设计院,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没有人比谢雁三人更了解华国近年来高速路的发展。
从一开始的主干线规划,到后来,跨过湖泊群,跨过西南复杂山脉,以及从主干线上延伸出来的其他分支高速路。
三城跨海项目建成后,也将纳入这条庞大而复杂的华国交通网络,成为华国南部最重要的高速路之一。
“建桥,这里坐着的三十多个人里,至少超过一半都是桥梁专家,”
谢雁说,“我对大家的实力充满了信心,但三城跨海项目,不止需要桥梁。”
“什么意思?”
“桥和路原本就是一家,无论是修路还是修桥,我们都没问题。”
谢雁把资料往后进行播放,“这里不是远离陆地的外海,伶仃洋分为内外伶仃洋,四周岛屿众多,海岸线蜿蜒,形成一个类似海湾的存在。”
“而无论是哪一侧,都有着大量的港口和机场。”
谢雁说的情况,他们也明白了。
“的确,如果港口众多,附近的航线不能受到太多干扰,如果我们在海上修桥,就会导致最重要的几条经济航道被封闭。”
在东海修桥的时候,航道问题就是其中一个难题。
而东海的海上桥段只有二十多公里,三城跨海项目,却足足有四五十公里!
东海,是连接陆地和岛屿深水港的一条生命线,从沪城延伸出去,穿过外海的风浪,落入其中,而港口就在这条线的重点。
伶仃洋不同,从两地连一条线,两头连着两座城市,如果把伶仃洋北边的海岸线比作欧一张弯曲的弓体,那么大桥就是弓弦,它会封死海湾航线。
让船舶航行,受到极大的影响。
“不止如此,”
方斯闻提出,“沪城的跨江大桥之所以不让桥墩落在江里,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航道问题,另一个是河床泥沙问题。”
“对,如果三城跨海大桥的桥墩——按照这个长度来看,必然会落在海里,无数个桥墩,连接起来就是一张弓弦,而从这里入海的河流会形成冲击平原,‘弓弦’拦住这些泥沙,久而久之,会有更大的问题!”
华国两大三角洲,长江三角洲和珠江三角洲,都是华国极其重要的工业和经济圈。
它们在享受着河流入海带来的交通便利和经济发展优势时,也面临着河流带来的问题。
泥沙。
沪城要花费数年的时间,大量的金钱和人力,去整治入海口的泥沙,珠江三角洲没有道理,反而帮泥沙在这里进行堆积。
“不仅如此,”
这些问题,谢雁早就已经调查清楚了,“为了不影响航线,东海的做法是在必要的地段做通航桥孔,这要求桥梁的高度必须很高,足以让规定吨位的船舶顺利通过。”
苏擎翻开资料,落在附近机场和港口分布相关那几页,“但是,伶仃洋附近有机场,港城也是,船舶通航不能受影响,飞机的航线也不能收到干扰,他们肯定给了限高标准吧。”
“对,”
谢雁说,“桥面太低,船舶无法通过,桥面太高,会影响飞机航线。”
“所以,我们要找到一个方法,在这几个区域既能完成工程要求的通车高速路建设,又能不影响船舶和飞机。”
“太高不行,太低不行,找一个中间值?”
“不行,我看了一下资料和限高要求,上百米的桥塔才能不影响航道,但必然会影响飞行航线。”
“以这里的条件,找不到一个中间值。”
有人已经开始用笔在桌上计算起来。
会议室里议论纷纷,大家各自讨论着。
谢雁等着他们的结果,而其他人埋头测算,翻看数据。
唯有几个人,并不着急,只是在看资料。
比如苏擎。
他放下手里的打印资料,转起了笔。
方斯闻见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边转笔,边轻轻地笑。
方斯闻说,“你有办法了?”
“不是我有办法了,”
苏擎敛去笑意,靠近方斯闻,压低声音,“是某人有办法了。”
刚才在门口是在没有必要如此骄傲。
原来,那小子也不过是个工具人。
“不行,”
最后,以几个专家的最终定论为答案,“初步计算,没法找到这样一个平衡高度,怪不得伶仃洋之前一直没有动工,原来是没法动工。”
谢雁点头,她切换下一张资料图,“我找了很多种方法,但是没有一种方法可以达到机场和港口给我们提出的要求。”
“那么换个思路,既然水面上做不到,那么水下呢?”
水下通道?!
“比起水下桥梁,水下通道,它还有个更被人熟悉的名字。”
一直没开口的宋修竹,此刻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众人的思维豁然打开。
他看向谢雁,“这就是你的方法?跨海隧道。”
宋修竹点头,“这可不比修桥简单。”
他没说完的话,还有半句——在伶仃洋的海底修跨海隧道,甚至,比桥段工程更难!
一个人很容易产生惯性思维,当他总是用数学方法去解题时,题目简单,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题目困难,或许要废一番力气,而当数学方法无法解决问题时,他会懊恼,会焦虑,会着急。
但他忘了,或许这道题,换一种思路,就能变得无比简单。
数学思路的确万用,但不是所有的问题,数学思路都是最有效,且必然能解出答案的方法。
有些题,用数学是无解的。
既然空中不让走,为什么不选择更加宽阔的海底呢?
海底隧道,不会干扰船舶航行,更和飞机搭不上关系,甚至可以减少桥墩,避免泥沙堆积。
“我知道,”
宋修竹是聪明人,她只需要在这里把三城项目的情况一说,他就能明白自己被邀请来的含义,“隧道工程,就像是题目的另一种解法,过程会很难,但是我相信,比如无解的桥梁工程,它更有突破的希望。”
“除了你能想到的问题以外,还有另一个问题,”
宋修竹说,“根据你刚才的介绍,要将海底隧道和跨海大桥结合起来,那么隧道和大桥结合的地点怎么办?数十公里的海面上没有任何符合条件的岛屿,如何让一辆正在空中,在数十层楼高的桥面上通行的车,进入深不可测的大海底部的隧道?”
谢雁也看着他,露出为难的神情,“的确,宋先生提出的这个问题,我也一直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方法?”
“我原本以为,精通隧道工程的宋修竹,会直接替我包揽下这个难题,”
谢雁摇头,“看来,我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他等着看她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可她打了个太极,把问题抛了回来。
短暂的讨论依然没有结果。
方斯闻说,“她找了宋修竹,证明宋修竹的确是这个领域的优秀专家。”
苏擎看了眼宋修竹:“我也能修隧道。”
方斯闻:“是吗?”
正巧,苏擎点头的时候,谢雁也看了过来,她轻轻笑了笑,眼睛弯起来,但笑容里,又带着对问题的疑惑。
长久的默契让他和方斯闻都看的出来,这是带着求助的目光。
方斯闻说,“还真有她想不出方法的时候?”
“她也不是万能的,否则不会叫来宋修竹。我们两做隧道工程,也不是不行。”
苏擎说完,又顿了顿,有什么要说,却又没开口。
而谢雁捕捉并给了他这个机会,“你有办法?”
“太简单了,”
苏擎还没咽下去的话,顺口就说了出来,“宋修竹刚才说了,海面上没有符合要求的岛屿进行过度。”
“既然没有符合要求的,我们可以自己造一个符合要求的。”
他说,“羊山不就是这么弄的吗?”
人工岛。
以人的力量,改变自然。
“太棒了!我们可以按照要求建造需要的岛屿,能完美契合工程的要求,既然人工岛是苏擎提出来的,那么就交给你来负责吧。”
谢雁的这句话,苏擎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他问方斯闻,“我是不是被套路了?”
方斯闻嘴角的笑意一闪而逝,“没有,你很聪明。”
“三城跨海项目,也是三工程项目。”
谢雁说,“桥,岛,隧。”
“这是我认为,最好的方案。”
她会让宋修竹来这里,早就已经想好了这个方案。
这项工程,不是跨江大桥,越江隧道。
这是跨海工程,海底隧道!
数年前,他们还是青葱少年,以各种的专业方案,在全沪城专家的面前,决出了方案设计的一二三名。
如今,他们已经是各自行业最明亮的星星。
这一次,他们要用自己的能力,在世界面前,通过一项超级工程,再次证明自己的能力,再次挑战创造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