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海面上,一艘小船正朝着远处的岛屿缓缓而去。
苏擎站在甲板上,看着原来越远的陆地,以及海面上来往的轮船,他回头看谢雁跟着林铸江和其他人走到栏杆旁,才道,“船还要继续走?”
他们已经离沪城很远了。
“不远,”
上船前,林铸江已经向他们彼此介绍了,“耐心等等,正好,你们才从国外赶回来,让老赵给你们介绍一下。”
两个他最欣赏的桥梁工程专业的青年工程师,沪城国际航运中心的宋海以及集装箱码头负责人赵其国。
赵其国六十多岁,个子不高,看起来为人和蔼,“沪城要在2020年建成国际航运中心的目标,你们应该知道吧?”
这是华国制定的沪城发展目标之一。
沪城,从一开始就没有停下发展的脚步,修建跨江大桥开发浦东,目的,就是为了突破——用金融手段将陷入发展僵局的沪城,推向一个全新的发展水平。
如今的浦东,已是华国最大的金融中心之一。
当浦东开始开发后不过几年,国家就制定了新的目标——将沪城国际化的目光,放在了航运上。
“以沪城为中心,苏浙为两辅助侧翼,”
苏擎对沪城的发展政策还是很了解的,“建成国际航运中心,让沪城彻底成为国际大都市。”
“没错,”
赵其国点头,“当年,浦江东岸还不过是一片农田,芦苇荡,棚屋,一江之隔,却是两个世界。”
他的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情,“我还记得,当年赤手空拳去浦东时,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从零开始,还有热心的农民,知道国家有困难,主动捐钱,捐牛,捐东西,支援我们的开发和建设。”
开发办的账簿上,清清楚楚记录着每一个为东岸开发捐出自己积蓄的,朴实的华国人民的名字。
林铸江笑道,“这事我还记得,当时你负责的就是把一片荒芜的芦苇荡,变成集装箱码头。一个九百米的码头,说好三百米用作集装箱码头,你可倒好,直接做了九百米的集装箱码头!”
“是啊,当时是冒了很大风险,大家也不理解,说你这个,全都做成集装箱了,有什么用?说好的三百米,改成九百米,这不是瞎改吗?”
宋海摇头,他只比赵其国小五六岁,一双眼睛充满了锐利的光芒,声音浑厚有力,“我觉得您想的没错。”
沪城出口全靠航运,码头极其重要,尤其是集装箱码头。
集装箱不只是运送货物的一种特殊车厢,更是一个城市,一个码头实力的衡量标准。
随着全球经济的发展,船舶的体积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大”。
TEU作为国际标准箱单位,既是对集装箱标准化的一个称呼,也是对港口能力和实力的量化单位。
“以前,一趟船走一次远洋,能带3000个TEU,后来近十年,四千,五千也已经不算什么了,再往后发展,”
赵其国对集装箱的情况了如指掌,“还会出现8000TEU的超大型船舶。而经过这么多年的航运发展,世界各国早就形成了主要的航运干线,他们有他们的圈子,我们要向加入这个圈子,除非本身实力足够。”
这一点,宋海深有体会,“亚洲,欧洲,北美,连成一个圈!但凡在这个圈上,能成为枢纽中心的,必然都是国际化的大都市,如果没有合适的港口和码头,最多只能成为别人的补给点,国际航运中心——要做到中心两个字,就不能只是别人路途中的一道风景!”
他说,“而要让他们把这里当做目的地,集装箱码头就必须建,不仅要建,还要做到高效率。”
谢雁问,“沪城现在的集装箱吞吐量怎么样?”
“每年大概五六十万——如果不是以前建的集装箱码头,”
宋海苦笑着摇摇头,“恐怕还没有这个数字。”
谢雁接到电话之后,就提前做了功课,“五十多万……的确是少了点。”
五十多万,距离沪城要“国际航运中心”的目标,实在是差太远了。
日国和韩国的集装箱吞吐量,每年能达到二三百万TEU。
而华国的港城,以及新加国,每年TEU能达到上千万!
可以说,沪城的年TEU吞吐数量,连港城的零头都不够。
这样的能力,显然无法在竞争激烈的航运港口中占有重要地位。
“之所以吞吐量上不去,有两大原因,”
赵其国说,“第一,我们的能力不够,虽然之前建过集装箱码头,但是沪城起步太晚了,我们缺少很多配套的设备,每吊起一个箱子,就要工人爬上集装箱顶部,进行安装,然后在操作。大大提高了作业时间,后来,人家自己的船再来,自带安装工具,免得我们在去吊!”
“就连最低的3000TEU船舶,要来沪城,还需要减载。”
他从不掩盖劣势,也不规避弱点。
“第二,我们没有深水港。”
没有深水港,大吨位远洋船舶无法停靠和作业。
没有深水港,沪城在航运中永远就只是备选和补给站,无法成为航运的枢纽和中心!
林铸江接过话题,说,“原因,你们两应该也明白,”
他看了眼已经看不见影子的沪城,还有远处平静的海面,“入海口的泥沙太多了。”
按照交通部的计划,等泥沙整治好,已经是十年后,再建深水港,根本赶不上定的目标期限。
更何况,这个方法治标不治本。
“我们这次去的,真的是选好的深水港吗?”
苏擎转身,海风吹起他的衬衣,他靠在栏杆上,问,“可是这儿,离沪城少说也有十几公里。”
船还在海上行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宋海说,“选址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我们考察了所有的地点,全都被否定了,离长江口太近,泥沙会导致水深不符合要求,离长江口太远,外海的风浪会非常大,也不适合作为港口。”
他转身,看向远方,\但幸运的是,我们找到了那里。\
谢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西边有几朵绵白的云彩,挂在浅蓝的天空上。
白色的浪涛拍打着什么,四周有轮船来往,空中一道黑影从船中掠起,落入海中,持续不断。
而一排零星的岛屿群,出现在他们的视野范围内。
“这里是羊山。”
随着岛屿越来越近,赵其国随之介绍道,“以前这里的海岛山上羊多,所以得了名,岛屿分散,比较大的两个,大羊山和小羊山,其他,都是小岛和岛礁。”
“但是,”
他满怀期待的看着这片海域,目光一掠而过,“这里的风浪小,水深却符合我们的要求,用来做深水港非常合适,只有两个缺点,一个是岛屿太零散,面积不够大,第二个嘛,就是离沪城太远。”
岂止是太远,他们坐船都坐了这么久!
船靠在岸边,几人上了岛屿,走上灯塔。
站在灯塔上,能将四周的景色尽收眼底。
“古人有种说法,叫做沧海桑田。《神仙传》里讲,麻姑受到迎接,说她‘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神仙的时间和我们可不一样,”
林铸江笑道,“东海三次变成桑田,桑田又能变作大海,世事变迁,却只有神仙能有寿命,看见这种变化。”
苏擎也看过《神仙传》,他说,“方平回麻姑——‘东海行复扬尘也。’,麻姑看见东海水比以往浅了,方平便回答,东海要再次扬起尘土,对神仙来说,看见大海干涸,只是日常一个眨眼的事情。”
“从地质学上来讲,”
宋海道,“沧海桑田的确是会出现的现象。”
谢雁看向海上扬起尘土的轮船,“所以,为了解决第一个问题,你们要把东海——变成桑田?”
吹沙填海。
轮船吹出的沙土,落入目标填充地点,久而久之,就能造出一座人工岛!
“没错,”
经过这一路的聊天,宋海和赵其国,都对苏擎和谢雁的印象越发深刻,以前只是听过这两个青年人的成绩,但林铸江说,上海要造成深水港,离不开这两个人的时候,他们还觉得有些夸张。
然而一路聊来,才发现,原来他们不止是有年轻的优势,更有丰富的知识积累,以及敏锐的观察力。
他们还没说什么,谢雁就已经看出四周的轮船是做什么用的。
桥梁工程的人,不是不能建港口,只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他们解决。
这也是第二个问题,羊山和沪城之间,相隔很远,即便是在这里建成了码头,集装箱怎么运到港口,港口的货怎么送去沪城?
“还记得你们在学校里的时候,那次方案大赛吧?”
林铸江收回目光,看向苏擎和谢雁,“你们方案能胜出,概念加了不少分!”
苏擎虽然骄傲,但听林老夸自己,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清了清声音,看了眼谢雁,才道,“也是运气好。”
如果没有那场比赛,没有那场大雨,没有那么巧,他们正好看见了那道彩虹——在他们最好的年纪,在他们正年少的年纪,就不会有之后的桥梁方案。
也许还会有别人造出彩虹桥,但远没有自己亲手创造,来的有成就感。
“浦江上是有彩虹了,”
林铸江说,“可东海上,还没有啊。”
两人几乎是同时明白了林铸江的意思。
一座连接羊山深水港和沪城,让沪城彻底成为国际航运中心,航运关键性的枢纽中心的关键性工程——
东海长虹,
真正的跨海大桥!
在国内外,大部分所谓的跨海大桥,其实都是海湾大桥,修建在内海,风浪小,真正的外海,风浪汹涌,海浪最高可以达到十几米,海水对桥梁,桥体,会造成极其严重的腐蚀。
真正的外海,是遇到台风和风暴时,会变得极其恐怖的自然地狱。
汹涌的海浪被风裹挟着,以骇人的力量冲向任何海上存在的东西。
除此之外,要在如此深的海里进行打桩,本身也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不是内海桥,不是海湾桥,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座大海上的桥!
谢雁在世界桥梁与隧道会议上做的演讲,就有跨海大桥的内容,她和苏擎都很了解现在国内外跨海工程的情况。
世界现在已经建成的跨海大桥,大多都是日国和利国等国建成的,日国是岛国,四面环海,因此,它所建造的跨海大桥数量也最多。
虽然是“跨海”,但最开始,只有一两百米,和普通的桥一样,只是他们跨越的是“海”,后来,日国建成了海峡大桥,跨过海峡,跨度1991米,成为当时世界第一跨度的跨海大桥。
华国的桥梁发展较晚,但近年来发展速度很快,每年,在华国都有成千上万座桥梁在修建,但即便是华国建造的“跨海”大桥,跨度也是在一千米到五千米左右。
这些跨过海湾,跨过海峡的大桥,距离真正意义上的跨海大桥,还差一点。
叫他们回来,既是因为羊山港,也不完全是因为羊山。
“羊山港一期工程计划修建时间为三年。”
林铸江说,“在一期竣工之前,我们要保证这座跨海大桥同时完工,以保证深水港第一时间投入运行。”
三年!
越江隧道以十年为单位。
意国的跨海工程,方案写了十年。
而他们,没有十年,没有五年,只有三年!
而且,因为非陆地和内海作业,受到外海风浪和台风影响,每年施工的时间只有一半。
这意味着,他们要设计的方案,是一套能在一年半的时间内,修建起跨江长虹的方案!
快,再快!把时间压缩到最短。
因为,羊山港不会等他们,沪城不会等他们,远洋船舶,不会等他们!
林铸江问,“有信心吗?”
其他两人也看向他们。
苏擎说,“我们最不缺的就是信心。”
他并不是盲目自信,修过那么多座桥,他很清楚这项挑战将面临什么。
但如果从一开始就泄气,那更不可能完成任务。
修桥就是如此,没有什么事情是轻松和简单的,事在人为,只要不放弃,不气馁,就一定能想出应对的办法。
谢雁却没有正面回答,“这句话,应该问总设计师吧?”
“他如果没有信心,就不会把我们叫回来了。”
林铸江爽朗地笑起来。
赵其国和宋海,也对视一笑,“小姑娘这句话说的没错。”
他们看向林铸江,“羊山港能不能按时投入使用,全看你们的了!”
“我只有一个问题,”
谢雁问,“这座桥,预计多长?”
林铸江顿了顿,说出一个数字,
“三十二千米。”
不是三百二十米,
不是三千两百米,
是三十二公里!
真正意义上的跨海长虹,海上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