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流明从镜子里钻出来时,迎面丢过来一只抱枕。
他下意识接住,抬起头,正对上另一个自己有些不善的面容。
他穿过来的地方刚好是卧室,一眼就能看到床上靠在一起的两个人。
和他相貌一模一样的男人发丝凌乱,衬衣领口被胡乱扯开,坐在床头,将另一个人的手从衬衣里拔出去。
另一个沈楼从他背后探出头来,笑眯眯地道:“我觉得我们不停下也可以。”
殷流明放下抱枕,脸色有点木然。
他做梦都没想到会见到这一幕。
得知沈茵茵和沈楼的关系,殷流明只当这个梦境恋爱脑,看沈楼在他身上复制出来就搞了个人鬼情未了。
另一对殷流明和沈楼关系不是挺正常的么?
殷流明沉默了片刻,难得干巴巴地道:“打扰了。”
对面的殷流明整理的一下衣领,眯着眼睛,一只手已经握住了一旁的台灯:“你是谁?”
沈楼从殷流明的腰间飞出来,目光落在对面沈楼揽在“殷流明”腰间的手上,轻轻挑眉:“我现在怀疑你是不是在暗恋我。”
殷流明“呵”了一声,无视了沈楼,将手里的抱枕放在一旁的沙发上,淡定地解释:“我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你,你可以理解为……”
“镜中世界。”
对面的殷流明一脚踢开他的沈楼,尚带着些喑哑的声色,语调已经恢复冷静,“到我这边做什么?”
殷流明看对方对镜中世界已经有所了解,略微沉吟,将自己前来的目的和盘托出。
那边的殷流明和沈楼对视了一眼,随后摇摇头道:“我这边的世界和你们大致上有所不同,一时恐怕有点难以排查。”
“哪里不同?”
“殷流明”道:“所有人都成双成对,待在房间里不出来。”
沈楼摸了摸下巴:“唔,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沈楼”重新揽上了“殷流明”的腰部,挑眉道:“就是刚才我们正要进行的工作。”
看着沈楼脸上的惊讶,“沈楼”眉头挑得更高,“哦,你们还没走到这一步?”
看着他一脸“不会吧不会吧现在你们还没有上过床吗”的表情,殷流明冷静地解释:“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沈楼”点点头:“那看来你们是假的。”
殷流明:“……”
“殷流明”道:“这个梦境——或者说我这边的世界,卫绍纳邀请了夫妻和情侣来做画模,希望能情侣尽情展示恩爱,好让他获得灵感。与之对应的,一到了晚上,大家的……就会空前高涨,前几天晚上我们去看了几个模特的房间,他们都在……”
他含糊掉了几个词,但殷流明完全听懂了他想表达的内容,不由得有些无语。
“沈楼”笑眯眯地道:“亲爱的刚才有点没说明白,但我觉得你们应该知道——受影响的不只是那些模特。”
殷流明凝神望过去,在对面的自己脸上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绯色。
殷流明深吸了口气:“不好意思,打扰了。”
“沈楼”毫不客气地道:“知道了那还不走?”
“殷流明”冷静地道:“闭嘴。”
“沈楼”委屈地闭上嘴。
“殷流明”站起身:“既然如此,我们一起去调查一下。不过要等我先洗个澡。”
他向浴室走了几步,回过头冷冷地看着“沈楼”,“不许跟过来。”
“沈楼”:“……好吧,我在外面等你,亲爱的。”
殷流明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静静地看完了这段双口相声,微妙地产生了某些既视感。
好像当初他看着韩彻和连宇一般。
沈楼像是猜到了他心里在想什么,笑眯眯地小声问:“怎么,磕到了?”
殷流明:“……滚。”
……
沈楼从镜子前收回手。
镜面微微荡漾,画面中的他背对着记忆者的目光,对着前面的人挥挥手,将一样东西抛到了对方手中。
日光照耀中,那样东西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是一把小小的锚。
沈楼注视着那个接过锚的人。
那人背着光,脸模糊不清,对着镜子里的沈楼深深鞠躬,转身离开。
画面到此结束。
沈楼微微挑眉:“那就是沉锚的会长?”
裴瑜朝谦恭地道:“是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缀着银链的饰品,交到沈楼手中,“这就是您当年托付给会长的信物,要会长继承您的脚步。这枚锚符,也是如今所有许愿符的雏形。”
沈楼轻轻把玩着这只小小的锚,眯着眼睛沉默不语。
裴瑜朝道:“沉锚能找到的关于您的全部回忆都找回来了,您若是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带您回到沉锚见一见会长。”
沈楼挑眉。
“当然,因为您现在和那个叫殷流明的玩家签订了契约,需要您先把契约切断。”
沈楼口吻淡淡地道:“已经签订过的契约是无法切断的。”
裴瑜朝笑了:“您说笑了,纵然失忆,以您的心机手段,怎么会让自己完全绑在一个素不相识的玩家身上?”
沈楼默然不语。
裴瑜朝又道:“当然,您若是真的没有留后手,那也好办,只要解决殷流明就好了。”
沈楼神色蓦然一冷。
“您不想他死也容易。”裴瑜朝迅速转了口风,“这个梦境里复制了很多个赝品的殷流明和您,在某些方面那些赝品和您拥有同样的特质。只要他把他身边的赝品当真,我就可以把契约转移到另一个您身上。”
沈楼忽然笑了起来:“听起来是个好主意——但是我需要和玩家签订契约,才能离开图鉴,这可怎么办?”
裴瑜朝谦逊地低头:“您若是不嫌弃我……”
“我嫌弃。”
裴瑜朝卡了一下:“沉锚里的人各个都是精英,您可以随意挑选一位。”
沈楼将那枚锚挂饰在手里晃了晃,忽然随手掷到了一边:“那就不必了。”
那枚挂饰“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滚了几圈,落入了画室角落。
裴瑜朝呆了。
沈楼手一伸,周围的空气忽然渲染上了些微的蓝色,如同他遥控的触手,渐渐向着裴瑜朝逼近。
裴瑜朝冷静地问:“是否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沈楼微笑道,“从你们试图灌输假的记忆给我开始,我就知道你们是什么打算了。”
裴瑜朝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
沈楼遥遥掐住裴瑜朝的脖颈,语调温和:“你可不要告诉我,刚才那些记忆全都是真的。”
真的和假的混在在一起,倒是骗人的好手段。
裴瑜朝被掐着脖子拎起来,因为氧气不足脸色微微涨红,艰难地道:“您要为了……一个随处可见的玩家……舍弃一直追随您的……我们吗?”
沈楼冷冷地道:“你们关我什么事?”
他手指倏然收紧。
裴瑜朝整个人忽然发出一道明亮的光,随后骤然消失不见。
沈楼环顾周围,意兴索然地甩了甩手:“跑得倒是快。”
他本打算直接离开,环顾周围的镜子,却忽然起了些兴趣。
刚才那些记忆是裴瑜朝特意放在这里的,那这里的镜子原本是干什么的?
裴瑜朝是闯进来的外来户,梦境自然不会为他单独生成一个房间。
沈楼站到一面镜子前面,手触摸上去,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他思索片刻,食指轻轻转了转,一道气息从他手中盘旋而出,落入了镜子中。
镜面微微荡漾起波纹,逐渐展示出了清晰的画面。
画面沈楼的手刚好从殷流明的衣领里抽出来。
沈楼神情在一瞬间凝固。
一道深蓝色的气浪将画室地板上所有的画尽数吹飞!
好在下一幕,另一个殷流明和另一个沈楼出现在画面中,让他稍稍冷静了下来。
几乎不用分辨,沈楼就认出了哪个才是真的殷流明。
看着殷流明和他身边的假沈楼用他熟悉的方式互怼,沈楼心里微微有些不爽。
他冷漠地伸出手探进镜子,随后皱了皱眉。
镜子似乎主要是观测的作用,想要连过去还有点麻烦,得花点时间。
纯粹用来观测的地方啊……
沈楼思绪一转,唇角轻轻勾了一下。
梦境里为什么会有一个可以观测所有镜中世界的地方?
毫无疑问,这里就是那个涂梦者所在的地方。
这么一想,沈楼倒是不着急回去殷流明身边了。
不如在这里安心地守株待兔……顺便看看殷流明什么时候才能发觉他身边的这个沈楼是赝品?
沈楼挑剔地看着那个假货的一举一动,轻轻嗤笑一声:他哪有这么轻浮自大?
……
殷流明从一个套房里走出来,神情依然冷静,只是脚步略微带了点慌乱。
沈楼慢悠悠地飘在他身后,还有些恋恋不舍:“为什么不再看看?”
殷流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沈楼轻轻挑眉:“哦,亲爱的,你该不会至今为止都没看过这些吧?”
“不要学他们。”殷流明停顿了一下,“没看过很奇怪?”
沈楼这下真的有些惊讶了,神情古怪地看着他:“没吃过猪肉正常,但是没看过猪跑……有考虑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吗?”
殷流明直接无视了他。
他从小情绪阈值就低,从而感情波动、甚至生理也十分低下。
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身体有问题,但家庭医生为他检查之后告诉他一切生理正常,最后只能归结于或许他天生性冷淡。
不知道是不是和他的梦境丢失有关系。
若是真的沈楼,殷流明不介意和对方讨论一下。
虽说沈楼有时候不大正经,但涉及他的事,沈楼一向都很郑重。
只是假的沈楼……
当察觉到沈楼是假的时,各种破绽便如雨后春笋一般迅速冒了出来。
是他过于后知后觉?还是这个假沈楼看他开始怀疑自己,变得有些操之过急?
殷流明向前拐过拐角,和另一对殷流明沈楼碰上。
两个殷流明互相对视一眼,就知道对方都没有任何收获。
“殷流明”道:“已经全检查完了,看来涂梦者不在我这边。”
殷流明靠在墙上,看着对面的镜子,沉吟了片刻:“那我去下一个镜中世界。”
“殷流明”淡淡地点头。
沈楼挑眉道:“你们呢?”
“沈楼”笑眯眯地道:“我们当然要继续被你们打断的事。”
殷流明:“……”
“殷流明”并未反驳“沈楼”。
只是路过殷流明身边时,他低声道了一句:“小心点,有人在监控我们。”
殷流明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沈楼飘在一副油画前面,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油画,一边道:“现在才刚凌晨,距离镜子通道打开还要一个白天……你打算怎么办?”
殷流明站在镜子前面看向镜子里。
镜子里没有他的倒影,也没有沈楼的倒影。
只能看到那副无脸的油画。
殷流明忽然皱了皱眉。
从镜子中看,那副油画里探出了一个无脸人的头。
似乎注意到他正通过镜子看他,那个无脸人慌忙摆了摆手,做出了个“嘘”的动作。
殷流明神情纹丝未变,仿佛正对着镜子沉思。
那个无脸人肩膀松了一下,手比划了半天,指了指一旁,然后比了个“X”。
殷流明没有回头,但脑海中已经把镜子里映照出的走廊和自己身边的走廊重合在了一起。
无脸人指的方向,似乎就是沈楼所在的地方。
——无脸人在提醒他沈楼有问题?
殷流明内心微微一怔,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的要素。
从见到第一对其他的殷流明和沈楼开始,所有线索都把问题指向了镜子,而无脸人有意无意地被忽略了。
另一对殷流明和沈楼说无脸人只是一个图鉴,这边则压根没有提到无脸人。
无脸人在殷流明所在的世界第一个夜晚就登场,吓唬了他们一下,但或许他搞错了一件事。
——无脸人真的是敌人么?
细究下来,无脸人除了每晚八点从油画里跑出来吓唬人,只做了两件事:第一,替换了杨离言,并试图把真正的杨离言关起来;第二,扮做了林湘湘潜藏在他的身边。
前者可能仅仅只是卫绍纳口中说的“无脸人会夺去其他人的脸”,后者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他身边的假沈楼不久之前还在引导他向“涂梦者可能是无脸人林湘湘”的角度思考,而现在无脸人向他表示他身边这个沈楼有问题。
殷流明眯了眯眼。
他应该回去找林湘湘谈一谈。
前提是先把身边这个沈楼解决掉。
殷流明轻轻敲了敲镜面。
假沈楼飘过来:“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打开镜面通道,否则每天晚上才能去一个新的镜中世界,效率太低了。”
殷流明这话本是说给无脸人听的,想看无脸人知不知道怎么用镜子。
然而假沈楼转过身的时候,无脸人就直接缩回油画里消失不见了。
殷流明眼中刚刚闪过一缕失望,就发现眼前的镜子微微开始发光,镜面宛如水面一样荡漾起了波纹。
他怔了怔,将手伸向了镜子。
……
沈楼手中的光芒消失,看着殷流明进入了镜子,满心期待地等着殷流明出现在自己面前。
然而殷流明身影消失,画室里依然只有他自己。
沈楼皱了皱眉,闭目感应了片刻,来到了另一面镜子前面。
点开这面镜子,里面再次出现了两对殷流明和沈楼。
沈楼眉头皱起又舒展开。
这个镜中世界的沈楼和殷流明倒是没有在亲热。
只是两个人靠在一起,显然关系并不简单。
两对殷流明简单交流了几句,迅速达成了共识。
这个镜中世界的殷流明已经把全部模特都检查了一遍,没有涂梦者的痕迹。
殷流明穿越过来的时候刚好是七点多,稍微等了一会,就到了八点整。
画廊停电、不知何处传来惨叫、重叠的诡异脚步声。
殷流明没有出门,反而触摸着镜子,前往了下一个镜中世界。
他连续跳跃了三四个镜中世界,和每一个镜中世界的殷流明都达成了共识。
只是这些镜中世界里,所有的沈楼和殷流明全都是伴侣关系。
沈楼能从殷流明一直板着的脸上看出他愈发绝望和麻木的情绪,甚至能猜到殷流明心里一定在骂这个梦境的涂梦者瞎搞。
沈楼忍不住笑出了声。
远程观看殷流明似乎也别有乐趣。
沈楼目光落在殷流明身边的“沈楼”身上,眼神顿时变得不爽。
就是有个碍眼的家伙在。
沈楼摸着下巴,微微琢磨了起来。
正巧这个时候,画面里显示出两个假沈楼融合在一起交流情报的画面。
沈楼撇了撇嘴。
这个梦境的涂梦者是把他当做史莱姆了吗?虽然他知道殷流明最初心里一直把他当做大号水母,但他和那些软体生物差距可大太多了。
……
两个沈楼的融合体飘在半空,皱眉感应了片刻:“确实能感觉到有人在窥伺我们。”
两个殷流明对视了一眼:“在哪里?”
沈楼融合体飘近了油画,伸手抚摸了片刻:“这里。”
殷流明微微皱眉:无脸人?
就在他思索到底真的是无脸人在窥探他们、还是沈楼又在甩锅时,抚摸着油画的沈楼合体忽然如同被吸尘器吸到的塑料袋一样,“嗖”地一声消失在油画中。
两个殷流明一起怔了一下。
另一个殷流明手里直接出现了长矛,对准了那张油画。
殷流明则退到了镜子旁边,看向了镜子里。
外面看到的油画是无脸人,但从镜子中看,油画上的肖像是一张英俊中带着一丝桀骜的男子,俨然正是沈楼的画像。
殷流明皱眉,向前一步,拦住了“殷流明”试图直接攻击油画的动作。
“殷流明”微微闭眼,冷静了一些:“所以他们被关进油画里了?”
“从之前的经历来看,只要三个沈楼的力量,就能打破油画的封印。”殷流明道,“我们可以再去下一个世界找一个。”
“殷流明”沉默了片刻,点点头:“好。”
他收回长矛,看着殷流明,忽然皱眉,“你不担心?”
殷流明淡定地道:“不担心。”
对方端详他好一会,忽然道:“你们还没在一起?”
殷流明:“……当然没有。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早晚会是。”
殷流明已经听过几次这句话,微微蹙眉:“为什么?”
“殷流明”轻描淡写地道:“直觉。”
殷流明顿了顿,眼角扫过那副困住了两个沈楼的油画,忽然发现现在这个状态,恰好就是两个沈楼不在的场景。
既然没有任何外人……
他看了眼另一个殷流明,忍不住问出了自己潜藏的疑问:“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殷流明”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想复制我们的感情道路?”
殷流明:“……不,我只是想避开坑。”
“说不上怎么在一起的。大概只是因为太默契了。”
殷流明微微皱眉。
他和沈楼之前确实很有默契感,度过最初简单的磨合和熟悉之后,他们合作或者分工时都能心有灵犀、互相补力;
但是这能算爱情吗?
“不只是默契。”“殷流明”停顿了一下,轻描淡写道,“总有种不跟他尽快在一起,我们的时间都所剩无几了的感觉。”
殷流明沉默了一下,旋即听对方继续道,“并非是这个梦境的真假问题,而是更深层次的预感。”
殷流明怔了一下。
“殷流明”转头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你是真的殷流明。”
殷流明默然,过了一会才道:“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被躯体禁锢了灵魂。”另一个殷流明轻轻点了点额头,“而我们这些从你的灵魂中复制出来的殷流明,脱离了□□的约束,就能触摸到更原始的东西。”
人的躯体是意识的容器,也是灵魂的囚笼,约束着灵魂在常识和经验的范畴内行动和思索。
脱离了□□的灵魂,如同蒸腾出的水雾,不像水那么稳固,很快就会变得偏激、记忆丢失,最后仅剩下一点执念。
因此米安培才要急着送迟夕去转世。
……
沈楼看着殷流明沉默在原地,刚惋惜地叹了口气,就听到殷流明低声道了一句:
“难道我应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