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码头一片漆黑,没有任何星辰和月光落下,只有远处庄园的灯火遥遥映照过来,将海面勾勒出大致的轮廓。波涛汹涌的海浪宛如一头潜伏的巨兽,对着他们张开咆哮的大嘴。
司诚提着被绑好的“司和”——镇民勒夫踏上独木舟。
独木舟果然没有下沉。
米安培不等司诚招呼就兴奋地跳了上去,“咚”地一下摔在独木舟的船舱里。
独木舟差点翻了过去。
司诚骂了一句:“小心点!你找死吗?”
相比之下,殷流明上船的姿势就十分潇洒,落在船上也十分平稳。
米安培感叹道:“可能这就是大佬和一般人的区别。”
司诚已经习惯了米安培不着调的嘴,无视他去摇桨。
索拉瑞小镇的独木舟差不多两米长,容纳四个人多少有点勉强。尤其勒夫一直在挣扎,搞得司诚摇桨晃晃悠悠难以控制方向。
司诚有一万种方法让这个人老实下来,但是一想到哥哥是为了救他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就始终下不去狠手。
殷流明摇着另一只桨,手一翻,一团火焰凭空出现,漂浮在独木舟的前方。
看到那团火,勒夫嘴里呜咽了两声,缩在了司诚怀里不敢动弹了。
殷流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怒悔之火这么久才放出来一次,高兴地舒展开火花,变成猫的形状想上来求抱抱。
殷流明不轻不重地拍了它一下:“照明。”
怒悔之火“噗”地爆了团小火花,这才委委屈屈地跑到独木舟前头。
米安培感慨:“有猫有房的人生赢家啊!”
怒悔之火变成的猫顿时竖起了尾巴,讨好地想和殷流明蹭蹭。
殷流明淡然无视了它。
没有光的海面漆黑深邃,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冰冷刺骨。
独木舟有两根桨,三个人轮流摇,一个人休息时看守勒夫。勒夫似乎知道他们打算去哪里,一直在拼命地挣扎,好几次都凑到了独木舟的边缘,试图跳下水。
司诚时不时会看一眼勒夫,留神勒夫会不会掉到水里去。
米安培打了个哈欠,看司诚这么紧张勒夫,笑了起来:“小诚,你现在跟你哥之前差不多了。”
之前司和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司诚,生怕司诚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现在倒好反过来了。
司诚目光扫过来,嘴唇慢慢抿成一条线。
米安培反应过来,连忙道歉:“哎,不好意思……”
司诚摇摇头:“没什么,我哥变成现在这样,是我的错。”
他低头看着勒夫脸上的皱纹,咬紧了牙,“我一定会找到让我哥变回去的办法的。”
米安培挠了挠头,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说实话以前我就有点好奇,你们两兄弟竟然一起进了梦魇游戏,该不会是有同一个愿望吧?”
只有有强烈愿望、甚至到执念程度的人才会被梦魇游戏选中,兄弟俩同时有了执念,那……
司诚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是的,我和我哥的愿望都是复活爸妈。”
他抬头望了一眼海面,声音有些幽远,“我爸妈前几年出车祸去世,在他们的葬礼当晚,我就进了梦魇游戏,之后和我哥谈过之后,他很快也进来了。我们两个约好一起闯关梦境,积攒积分复活爸妈。”
殷流明回头扫了他一眼,想起之前沈楼说过的话。
很多玩家进游戏的愿望都是想要复活自己的爱人或者家人。
“现在我的愿望多了一个……如果之后找不到把我哥变回来的方法,那我就许愿复活我哥。”
米安培惊讶地道:“一个人不是只能许一个愿望吗?”
“我听说有种道具可以允许玩家多许愿一次。”司诚抿唇,年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一定要得到它。”
殷流明眉头微蹙又展开。
在上一个梦境中,他们最后破关拿到了四个许愿符,据宁媛媛所说就是可以再许愿一次的道具。
他作为破关的最大功臣拿到了两个——但殷流明自己其实没什么愿望想要实现,所以他留了一个在身上,把另一个挂到了交易市场,准备回去之后看看有没有价高者得。
思忖片刻之后,殷流明还是没有把那个许愿符拿出来。
不提他和司诚只是刚刚认识、许愿符到底能不能用也没有确定,单说现在最重要的还是破解关卡,或许司和变成这个样子只是这个梦境的机制,说不定还有办法把司和救回来。
就算真的决定帮助司诚,离开梦境之后再联系也来得及。
米安培吸了吸鼻子:“呜呜呜,真是感天动地兄弟情!我要是有亲兄弟就好了。”
他旋即皱起眉,搓了搓鼻子,“哎,你们有没有觉得越来越腥了?”
不用他说,殷流明和司诚都闻到了愈来愈浓郁的腥臭味。
殷流明目光落在了海面上。
在怒悔之火橙红色的火光照耀下,海水不但没有褪去深沉的暗色,反而因染上黯淡的红变得更加令人难受。愈离开海岸,海水的腥臭味愈发明显,甚至让人有种他们正在某只巨兽的胃袋里、即将被消化掉的错觉。
殷流明抬手将怒悔之火推高了些,瞭望向远处。
在前方的海面上隐隐约约能够看到一条浓墨挥就的黑线,一直绵延到无穷无尽的尽头。
司诚掏出一个望远镜端详了好一会,拧起眉:“山?海浪?”
“去看看。”
不知道赶了多久的路,他们终于到了那条黑线之前。
此时的海面上腥臭味已经浓郁得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三个人撕下一节衣服,做成简单的口罩堵住鼻子,才勉强能够喘息。
而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勒夫表情却十分淡定,好像根本没有闻到任何味道。
靠近黑线之后,空空荡荡的海面上逐渐出现了一些漂浮的物体。
靠近了看才发现,是一只又一只的独木舟,密密麻麻宛如倾倒在地上的沙砾,彼此堆叠拥簇在一起。
他们让独木舟靠近了些。
所有的独木舟里除了暗黑的血迹和污物之外都是空的。
米安培吸了口冷气,又被这里的腥臭熏到反胃:“尸体呢?”
独木舟怎么都是空的?
殷流明随口道:“也许是自己走了。”
米安培脑海中瞬间闪过了那些眼窝被贯穿、脑浆被吸干的尸体摇摇晃晃从独木舟上坐起来,下饺子一样下水的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殷流明站起身,思忖了一下,抬手按了一下前面的独木舟。
独木舟没有像在岸边一样下沉。
殷流明抬脚迈了上去。
米安培怔了一下:“殷哥,你要干什么?”
殷流明抬眸望着独木舟堆积的尽头的黑墙:“我去看看。”
司诚不假思索地站起来:“我也去。”
米安培挠挠头:“那我也……”
“你们留下,盯着勒夫。”
司诚动作一顿,看了眼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勒夫,抿抿唇,乖顺地坐了下来。
米安培看看殷流明又看看司诚,干巴巴地道:“那我也……”
殷流明往前走了两步,怒悔之火“噗”地喷了一下火球,飘到了他面前。
殷流明用一根手指把它推回去:“你也留下。”
“啊?那谁给殷哥照明?”
这边真的是完全的漆黑,全靠他们自带的光源。
殷流明手按在了图鉴上,停顿了一下,才道:“我有办法。”
他低声吐出两个字——“兔子”。
米安培和司诚有些茫然地眨眨眼。
这是什么暗号?
一团蓝盈盈的光从殷流明身旁缓缓亮起,露出沈楼审视的眼神:“三天。”
“一天。”
“两天。”
“一天。”
“至少一天一夜。”
“……行。”
米安培看着蓝色大号光源飘在前面,和殷流明一起踏着独木舟离开了,傻了半天才“卧槽”了一声:“这不是殷哥的召唤兽吗?”
司诚皱眉:“召唤兽?”
“我都快忘了殷哥是个召唤师。”米安培挠了挠下巴,“真好啊,我也想召唤漂亮的小姐姐。”
司诚“呵”了一声。
就在这时,勒夫晃了晃头,终于吐掉了嘴里塞着的破布,声音沙哑地道:“他这是去送死。”
米安培瞪眼道:“殷哥很厉害的。”
勒夫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悲哀。
司诚皱眉,来到勒夫身旁:“你知道什么,说出来。”
勒夫只抬头看着他,脸上皱纹抖了抖,浑浊的眼眸里突然染上了一丝润意:“快回去吧,不然你们也会死在这里。”
司诚看着那有些熟悉的眼神,眼眸逐渐浮起震惊和不可思议:“哥……”
勒夫老迈的嘴唇动了动:“小诚……”
司诚怔住,颤抖着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勒夫的脸:“哥,是你吗?”
“小诚,快回去,你不想活着拯救爸妈和我了吗?”勒夫喘了口气,似乎用极大的力气说出这句话,“不然你们真的会死!”
司诚凝视着他,深深吸了口气。
随后他抿唇道:“我不能丢下殷流明。”
虽然他万分想要一家人活着团聚,但他的原则不能允许他抛弃同伴。
勒夫也凝视着他,忽然露出一丝苦笑,叹了口气:“这样啊。”
司诚扶着他的肩膀,脸上表情又像哭又像笑:“哥,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其实……”
勒夫抬眸看着司诚,嘴角突然扯了一下,声音骤然低沉下来,“劝你们不听,那就死在这里吧。”
话音未落,他的眼球骤然凸起,一条触手瞬间从他眼窝中刺了出来!
……
殷流明一边踩着漂在海面上的独木舟前进,一边观察着这些独木舟的特征。
索拉瑞小镇的独木舟两段设计是不一样的,舟头为了减少阻力会砍削得更尖细一些,舟尾则很方正——某种意义上说,它其实不像独木舟。
独木舟的特色是灵活,没有明显的前后区别,舟头舟尾都很尖细,既可以前进也可以后退。而索拉瑞小镇的独木舟后方被阶段,意味着只能前进,想后退就得掉头。
如果只是为了载着尸体漂流入海,还可以解释成担心独木舟随着潮水返回岸上;但是就连他们捕鱼的独木舟也是一样的造型。
殷流明微微蹙眉。
连续跳过十几条独木舟,距离那道黑墙愈发近了。
沈楼的表情从一开始的轻松愉快逐渐变得严肃。
他忽然开口:“一会不要冲动。”
殷流明扫了他一眼。
沈楼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但这里很危险。”
说这话的时候沈楼神色凝重,紧紧盯着前面的黑墙,语气笃定而沉重。
殷流明眯了眯眼,提高了警惕,继续向着黑墙前进。
来到黑墙之前,殷流明仰起头,双眸中闪过一丝震惊。
这根本不是什么“墙”。
这是天空的尽头。
从岸边仰望的漆黑的天空一直延伸到这里,高度逐渐降低,最后落在他的面前,与脚下同样漆黑的海水相接。
不,你甚至都无法分清到底是天空坠落到了海上,还是海水升空渲染了天空。
殷流明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黑墙。
黑墙上荡漾起细微的涟漪,宛如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石子。
“水?”
殷流明仰起头,透过沈楼浅蓝色透明的身躯望着漆黑的天空,慢慢眯起了眼。
他没有看到明显的天与水的接壤之处。
或许这就是太阳隐匿的真相——从海的尽头升起的漆黑水幕覆盖了苍穹,将整个索拉瑞小镇及附近的海完全覆盖了起来。
只是不知道这道水幕黑墙到底出自谁的手笔、和索拉瑞小镇又有什么关系。
从索拉瑞小镇流传的两个版本的祭祀形式来看,应该和所谓的“鱼神”有关。
或许就是镇民派口中的“海鱼神”……
那索拉瑞夫人提到的“太阳鱼神”呢?
殷流明盯着面前黑沉的水墙,略一思索,慢慢伸出手,向水墙内探了过去。
他的手指刚刚触及“水面”,手腕就被一只浅蓝色半透明的手稳稳握住。
沈楼有些不悦地道:“我说危险,你没听到?”
殷流明侧头看了他一眼,奇异地没有暴躁,平和地道:“知道。”
沈楼脸色依然不好看:“所以你准备送死?”
他伸出另一只手直接插进水墙中,稍稍搅动抽回,“在我可以感应的范畴内里面都是水,你能闭气多久?”
更何况水墙里到底有什么谁也不清楚。
殷流明淡淡地道:“死人不需要呼吸。”
沈楼蹙眉。
就在殷流明说出这句话之后,他的面容骤然发生了变化。
双眸骤然失去神采、原本被海风吹得泛白的肌肤一瞬间转为令人恐惧的惨白,手腕变得更加纤细,关节凸起。
口鼻间呼出的热气彻底消失。
殷流明收集到的第一个图鉴带给他的技能——“死亡同化”。
消耗1积分,可以将自己完全转变为没有生命的丧尸。
沈楼松开手,挑了下眉。
丧尸状态下的殷流明显得更加冷酷,面容却染上一抹妖异的美丽。
他不带感情地扫了沈楼一眼,转身踏入了漆黑的水墙中。
……
当人完全浸没在水中时,五官对现实的感应会被剥离,全身都被水的浮力托起,会让人产生强烈的失重感,模糊现实和虚幻的边界。
海洋是生命的起源,哪怕如今已经完全不能适应水中生存的人类,被水包裹时依然会产生来自遥远的、几亿年前生命迁徙之前的基因的共鸣。
然而殷流明只能感受到刺骨的寒冷。
他现在严格意义上说已经变成了死人,触觉温感都变得十分迟钝。
但他依然觉得流淌在他身边的水温度低到吓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绝对在零摄氏度以下。
这样冷的水没有结冰……说明这里的水压应该很大。
殷流明试着动了动胳膊和腿。
行动非常迟缓,如同被树脂封住的虫。
如果不是因为他现在变成了丧尸,恐怕肺已经被水压压爆了吧?
殷流明闭着眼睛向前游动。
在一片漆黑的环境中睁眼已经没有必要,听觉和感觉才是他探知这片水域的最佳武器。
向前游了一段路,殷流明停下身体,稍稍蹙眉。
沈楼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向下。”
殷流明略一迟疑,跟着沈楼的指示下潜了下去。
下潜了一阵,殷流明忽然感觉到什么不对。
原本包裹着他的水基本都是静止的,如同泳池里一般安静——但现在,他能感觉到水流正向着前方翻涌,似乎前面有什么暗流漩涡,要将他卷进去一般。
但殷流明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另一边。
他放缓了身形,嘴唇轻启,在水中吐出几个字:“是你?”
沈楼的身影出现在他右侧,双目凝重地看向了下方:“不是。”
殷流明睁开了眼睛。
透过漫长的、无穷无尽的黑暗,他看到遥远的前方有一抹浅浅的光。
殷流明凝视着那团光,不知道为何莫名觉得非常熟悉。
好像他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一样……
——是梦里?
——不、不对,他从没做过梦……
殷流明被那道光吸引,下意识拨开水,想要沉下去看看。
“小心!”
忽然一股大力骤然将殷流明扯到了一旁!
原本他所在的位置,一条漆黑的触手瞬间掠过!
如果不是沈楼动作快,被脚下的光点吸引的殷流明就被触手卷中了。
殷流明抬眸,刚好和那团缠卷在一起的触手对上。
那团触手发出一阵尖细的叫声,似乎有些犹豫地和殷流明对峙了片刻,随后调转身体,直接冲入了漩涡中。
殷流明漂在远处,紧紧盯着那团触手。
触手怪刚才只用了一条触手攻击他,其他的触手团团包裹在一起,绕成了一个粗大的椭圆。
虽然殷流明不清楚这种触手怪在水里的行动方式,但团成一团显然会让他们动作变得异常迟缓。
——除非它在搬运什么东西。
像那团触手包裹的大小……
殷流明面色一沉,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沈楼静静地浮在他身后,低头看了眼脚下的那团光,随后扬扬眉,原地消失不见。
……
索拉瑞小镇上,玩家们都聚集到了树林的石柱附近。
在他们面前,用绳子绑着一串不停挣扎的镇民。
这些镇民大都衣衫褴褛,四肢瘦削——更可怕的是他们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一股一股,好像随时会有东西爆出来一样恶心。
有玩家看得心头发凉:“它们跑不出来了吧?”
雷英哲道:“用了束缚索,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现了。”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惋惜,“可惜,黎明前夕到底还是有人牺牲了。”
那玩家附和地叹口气,其实内心不乏轻松——无论如何,在雷英哲的引导之下,他们终于要结束这个梦境了。
这代表他们又安全地活到了通关!
雷英哲仰头看着中间有虫怪不停翻涌的黑土地,“接下来把它们都绑到石柱上,这些家伙就是祭品。”
那玩家看着密密麻麻的虫怪,吸了口冷气:“这怎么上……”
“我建议……”
雷英哲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有人喊道:“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在石柱中间,不停从泥土中钻进钻出的虫怪速度突然变快,好多都跳到了一旁,发出尖利的嘶鸣。
而中间的泥土骤然翻腾了起来,不停有漆黑的泥点被甩得到处都是。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要从泥土中钻出来一样。
雷英哲怔了一下,随后皱眉,警惕地后退,低声喝道:“都小心点!”
这话不用他说其他人也都知道。
所有玩家屏住呼吸,如临大敌地做好了攻击准备。
在一片发光的苔藓的微弱荧光映照下,石柱中间的泥土猛然炸开,随后一声尖锐的嘶鸣响起,一道黑影骤然从泥土中跃了出来!
雷英哲轻轻敲了敲眼镜,凝神望了过去。
飞跃出来的是一只展翅的虫怪——和其他虫怪不一样的是,它的后背上驮着三个人。
为首的那人容颜如冰雪般俊美,脸色惨白得宛如尸体,双眸中沉淀着阴郁的死气,和他对视时甚至有种正被丧尸盯上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