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见秋- 06

06.

那一通电话将林见秋的未来生生斩断。

十五岁是一个分水岭,十七岁便是让他垂直坠落的深渊。

十七岁之前的林见秋并没有真正经历过很多事,虽然父母都很忙碌,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父亲将他保护得很好。

林见秋没亲眼见过死亡,没有遭遇过生死攸关的危机,更从未觉得自己的人生会有超脱常规的转折与变故。

所以他纵然聪明,却仍然单纯,缺乏警惕之心。

挂掉电话之后,他立刻调头去了火车站,连行李箱都没有拿,只背了个包,带了重要的证件和钱包。

最近一班火车是在晚上,到站时已经过了零点。

林见秋大脑一片混乱,电话里的人说得语焉不详,明里暗里的意思就是林爹重伤垂危在医院,等林见秋想起来再去追问其他人情况的时候,他已经在车上了。

他没有手机。

于是他也只能强压着那些不安,迷迷糊糊地在火车上眯了一会儿,等到下车的时候还不大清醒,潜意识里还记得自己要去警局问清情况。

外面晚风一吹,他稍微清醒一些,意识到应该先给家里打个电话。

那通电话拨出去了,林见秋听到对面一声熟悉的“喂”,整个人一个激灵,立刻惊醒过来。

仿佛一盆冰冷在盛夏之夜兜头浇下,林见秋浑身泛起一股冷意。

林爹在家。

他不在医院。

自然也没有重伤垂危。

那么那个电话……

过度紧张的状态之下,林见秋在某一段时间里出现了类似耳鸣的症状,等到他注意到身后快速靠近的脚步声时,已经来不及反应了。

后脑一阵剧痛,林见秋瞬间失去了意识。

话筒砸到地上,又被线圈弹回来,在空中晃荡了几下,里面传来林爹惊慌的声音。

但林见秋已经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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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关于林爹的事情,都是在很多年之后,林见秋从他以前的同事那里听来的。

当年的连环杀人案到之后报复性杀害楚教授,涉及到的人员远远不止被查出来的那五个人,他们背后有更庞大更惊人的利益链。

那两起案件显露出来的仅仅只是冰山一角。

最早是从楚教授的案子开始,结案很快,主要是因为影响恶劣,上面施压,没能再深入调查下去。

表面看来案件情况清晰,人证物证具在,并无疑点。

只有当初参与核心调查的几个人隐约觉察到不对,就像是手伸到污浊的水下,感觉好像被一尾大鱼撞了下手背,但再想碰时怎么也摸不到了。

林爹一直都没有放弃调查。

这也是他纠结过关于升迁问题的原因之一。

他想去动那时候所有人都告诉他不要去动的东西。

那时候科技和经济都还不够发达,城市与城市之间相对封闭,信息传递的主要媒介还是纸张,潜藏在大街小巷之下盘根错节的地下势力一手遮天,有些地头蛇的权利甚至比官员更大。

那个时代想要封锁一个消息、毁灭一样证据,甚至悄无声息地让一个人消失,都再容易不过了。

所以即便知道某块地方有问题,但没有证据、没有支持,就算有心,也无力。

只不过明面上不能动,也没人能阻止私底下的试探和追踪。

就在林见秋出事的那个暑假,林爹刚从线人那里拿到了最新的情报。

其实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那份情报到底深入到了什么程度,还在苦苦思索着突破点。

但紧跟着就是林见秋出事,他立刻反应过来那份情报的重要性。

可惜他已经没有机会亲自再调查下去了。

九月份到来的前一天,林见秋被官方宣告死亡,林爹因为涉嫌故意杀人而被撤职调查。

据说他亲眼看到了儿子被人杀死的场景,一时冲动之下,连开数枪杀死了已经没有反抗能力的凶手。

现场只留下了凶手的尸体,以及大量的血迹,经过检验确认与林爹存在亲子关系,血迹一直蔓延到悬崖之下,后面则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江。

换而言之,更准确的说法是林见秋重伤失踪。

但经过多日搜寻都不见林见秋的踪影,而且单以案发现场的出血量来看,理论上他会在最多两个小时以内因为失血过多死亡,掉到水里只会增加血液流失的速度。

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最重要的是,唯一生还的当事人闭口不言,默认了所有针对他的指控。

他顶着渎职和杀人犯的名头进了监狱。

等到数年后一切尘埃落定,林见秋轻而易举推断出了父亲的用意。

一是试图保护林见秋——虽然实际上毫无作用。

二则是将计就计,配合着上面演了一出戏由明转暗,忍耐着家庭、身份、名声的落差,也要把幕后人一个不落地咬出来。

但那时候十七岁的林见秋对此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无暇去思考父亲的情况如何。

一记闷棍之后,他再醒来已经是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最先映入他眼底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具尸体。

浑浊的眼球像是被人用吸管伸进去胡乱搅和了一通,却直勾勾地对准了林见秋的方向,叫他一睁眼就能看见。

林见秋第一次直面尸体,捂着嘴也抵挡不住瞬间涌现上来的呕吐欲|望。

最后是腹部撕裂般的痛楚强行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迟钝的身体逐渐恢复感知,稍稍动一动手指,牵动了伤口就是钻心一样的疼痛。

他脸色发白,刚支起半个身体的手肘一滑,整个人又倒下去。

那个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立刻就要死在那里,唇齿之间全是被他自己咬出来的血腥气。

倒下去的震颤震得他浑身发抖满心发慌,眼睛一睁又正正好对准尸体那张扭曲泛青的脸,死死地印在他空白一片的大脑之中。

那张无名尸体的脸在很多年后还存在林见秋午夜梦回的记忆里。

不是多么可怕,多么痛苦。

那就是一道线,泾渭分明地将他的人生分成了黑白两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