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了穆瞳,昀汐缓步回宅,一推开门,恰逢窗内红光渐黯。一片怜惜油然而生,他轻轻叹了口气,不想打扰,便要回房。哪知未及他行动,对面人已推门而出,神色憔悴,见他回来,强打精神向他赧然一笑。
看到笑容的一瞬间,他骤然轻松了一点:“还没睡着?”
红叶咬唇笑道:“苦战一日,又劳军半夜,光顾着推杯换盏,胃里还是空的,哪儿睡得着?……正好你回来,陪我吃点宵夜呗?”
体会到她的努力,他垂眸轻笑。她见他笑了,面上笑容更盛:“多谢,没有笑我讨好你。”
昀汐眉梢一挑,笑道:“怎么?想被我笑?”
抬手挠挠头,红叶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本心就好的刻薄话呢。毕竟,傲岸如摄政王大人,怎么会容得下攀附谄媚之徒呢?”
“送上门来的兔子,狼没有理由不吃,何况只是区区夜宵。”昀汐眼光狡黠闪烁,“你准备做什么犒劳我?实话实说,之前做那几次,可都不太合我的脾胃。”
红叶歪头想了想:“你不说我也看出来了……其实之前做你的近侍,伺候你穿衣,伺候你喝茶,伺候你批文阅典,可就是没伺候过你吃饭。菱绡不在,我可真抓瞎了。偏偏这几年忙东忙西,之前背的那些规矩都还给了祖师爷……要不你行行好,直接点菜?可别搞些太复杂的。我厨艺虽然不差,到底比不得王府后宫的厨子,不是什么都会做的。”
昀汐笑道:“还没干活呢,就开始推诿。罢了,若你乖乖承认想偷懒,我倒是能放过你。”
红叶眼睛一瞪:“看不起人了哦。我好歹也是一军之主,言出必行,实在不行,我请你下馆子嘛。如今我可是飞上枝头了,哪家饭馆子不横着进的?”
昀汐似模似样的点点头:“是,是,主公说得极是。既然如此,臣立刻叫一辆马车,再找四个力士抬着坐轿……”
红叶一急,伸手便打了他一下——昀汐心中一喜,很想顺势牵住她手,但转念一想,何必如此操之过急呢?事缓则圆。当即一笑,只任她打了,腰身一扭,便把身子另一边送了上去,努了努嘴。
果然昀汐策略不错,这番虽不曾进击,却足以逗得红叶忍俊不禁,忘了适才的尴尬不适:“……讨厌,这么大人了,还这般促狭无赖。”
昀汐笑道:“钱包握在人家手里,我得讨生活呀。花钱超了支,回头没得薪水发,这可不行。如今我可比不得过去,得自己买房子呢。”
红叶捂住嘴,一双眼笑意盈盈:“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花的都是你的钱似的。你已经脱离了节约的范围,开始走向抠门了。这样,我按熟练的做几样家常菜,好不好?”
昀汐点点头:“这样最好,我全程监督,避免浪费。”
“抠死你!”红叶一扭身,进了厨房,抓起一把菜来就拆洗。一回头,却见昀汐熟练的掌着菜刀,极其爽利的切起瓜菜来。这可令红叶大吃一惊:“这刀工,没十年功夫下不来。想不到萧帮主养尊处优,竟然还会干这活?真是意外。”
昀汐一边切菜,一边笑应:“童子功罢了。以往在道观里,什么不得自己做?后来当了帮主,凡事皆有人伺候,活计倒是生疏了些。幸好前几年又捡起来了。”
听他说得云淡风轻,红叶心中一痛——前几年国破家亡,昀汐四处奔波,过得不知多辛苦。想到这里,她语气也柔了许多:“你总是懂很多东西,真的很厉害。”
昀汐微微一笑,转身帮她将面前的菜拾掇了:“是人便终有不足,我也不是万能的。比方说,我跳舞就很难看的,简直首尾不能相顾。”
首尾不能相顾?红叶脑海中瞬间浮现一副手脚并用的画面,简直大破昀汐旧时谪仙印象,实在难以接受:“我不信——你生得这么好,站在那随便挥挥手都像是画中人了,又怎么会不好看呢?怕是哄我吧。我可还记得云中城里你弹琵琶的模样呢。笛子吹得,琵琶弹得,说明乐感好,武功练得,说明协调强。你只是不学,又不是没天赋,真用了心,不会差的。”
昀汐笑着将锅架起,又寻了个盆倒上冷水焯肉:“若只学皮毛,自然能得。但如非真心向往,穷尽一生也入不了门。”
红叶疑惑道:“如果你不喜欢音乐,又为什么要学笛子琵琶呢?”
昀汐淡淡一笑:“琵琶么……是为了人际交往才学的。既然立志做个政客,少不得结交文人雅士,免不了或诗或舞。我自幼道观长大,虽非佛家弟子,却也晨钟暮鼓,学得都是文字经论。文人雅集,吟诗作对我自能应付,可纵情歌舞就非我所长了。且歌舞往往太过恣意,容易令人瞩目。我一个白丁本就无权无势,再不懂蛰伏,总不合时宜的去抢头筹,反而是作茧自缚。可若是只在场边鼓掌喝彩,又自泯然众人,达不到目的。所以我便花了好价钱寻了几位名师,学了这一点子琵琶技巧,够用而已。至于笛子么……不瞒你说,全因当初钟情任青眉而起,她会吹些,我便也学了些,增进感情。其实所学也不过几首小调,并不成气候的。后来渐渐起了事,忙了起来,也便把这些东西搁在一边了。”说到这里,他赧然一笑:“是不是很功利?”
红叶坦诚的点了点头:“是挺功利的。不过……我也觉得没什么可耻。这不就和我小时候学采药一样么?我为了谋生过好日子,你也是为了谋前程啊。有多少人像杨一钊那么好命,从小就不愁身家,想做什么都有底子撑着的?他是富贵闲人,咱们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说到此处,她忽然觉得不太对,忙一掩口:“不对,只有我才是普通人。你比我好多了。”
昀汐扑哧一笑,长臂一舒,便将锅中炒肉盛入盘中:“是吗?我比你大那么多,总不能白活了这十几年吧。要知道我二十一岁的时候,可还没能耐当上一军之主呢。”
红叶眼珠子一转:“照你这么说,咱们俩还算半斤八两咯?”
昀汐回眸,温柔一笑,语气沉着,目光坚定:“正是。”
被一向推崇的人如此肯定,红叶心中说不出的畅意,笑得脸都红了起来。今晚的昀汐,就好像是天上的月亮照在了湖里,只要她一伸手,就能碰得到那温润的波粼。她不由得再度审视起那个穿戴着围裙被对自己炒菜的男子,虽然与杨一钊完全不同,却晕动着另一种俗世的温暖。
盛好菜,一回头,正迎上她傻乎乎望着自己的目光,昀汐心中一荡,柔声道:“怎么?我脸上是有什么脏东西?”
红叶抿唇一笑:“没有,只是突然觉得,你真好。”
“是吗?”一只快乐的小鸟从心中破壳而出,振着翅膀将喜乐送入昀汐的眼波:“我们都很好。”他接下围裙放在一旁,笑道:“吃饭吧。可惜没趁手的锅做干粮,今晚只能吃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