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任青眉见他谨慎,也只好作罢,任凭云焕和杨一钊离开。她着人押着小叶子,一路到了青秋堂的西侧密室之中。

似乎看不起小叶子,任青眉并没有绑缚她的手脚,只屏退了所有人,单独和她同处一室之中,静静地看着她。若换了别人,被这样盯着,就算不尴尬,至少心里也要长点毛毛的。但小叶子已知任青眉的底细,心下自然也毫无涟漪。

片刻,任青眉伸出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拂过小叶子的脸:“看来你真是爱死杨一钊了,居然肯为他牺牲自己。”

小叶子下颌微微一昂,不回答她。

“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想要你。”任青眉微微一笑,指尖再次滑过小叶子的脸颊,“你可知道,为什么?”

小叶子侧脸撇开她的手,冷笑一声:“你爱想要不想要,老娘懒得管。反正现在人已在你手,便是俎上鱼肉,随你折腾。但若是想要我投降,这事可不好办。”

“那可由不得你。”任青眉柔声道,“和我作对的人都没有好结果。”

“是吗?比如说呢?”小叶子也一笑,走到密室中唯一的椅子旁边,坐了下来,摆出一副要听故事的派头。

任青眉眼光一闪,心中怒极,眉目间却仍不动声色:“……比如任剑来,比如杨一钊,比如萧昀汐。”

“为什么都是男人呢?”小叶子笑道,“我可不相信我是第一个和你作对的女人。”

“当然不是。”任青眉拿起桌上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放在她的面前。

小叶子心知这茶肯定有问题,但如今杨一钊已得救,她也没什么再害怕的,端起茶来一饮而尽。

“你倒不怕这茶有毒?”任青眉笑道。

小叶子秀眉一轩:“有什么好怕的,人固有一死。”

“你不怕死得肠穿肚烂,容色尽失?这一杯穿肠毒下去,不出明日,你的整个脸就会全部溃烂,又酸又痒……你会情不自禁的去抓,去挠……会像疯狗一样去咬人,直到毒发身亡……如此死法,我不信你不怕。”

小叶子一笑:“不怕。我本是烂命一条,死不足惜。你也说到时候我就疯了,既然疯了又怎么能知道痛不痛苦?所以你随便下毒,我无所谓。”

“哪怕让杨一钊看到你形同魔鬼,你也不在乎?”任青眉轻轻摸着自己的手,淡淡一笑。

“这有什么关系。”念及杨一钊,小叶子她心中一暖,昂首一笑,“我永远记得他好看的样子,他也永远记得我好看的样子。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记得我的好。”

又是这个笑容,又是这样的两情相悦!任青眉的心头忽然像被一条毒蛇咬了一口,嫉妒,憎恨,羞辱等等瞬间占据了她的心扉,她猛然出手掐住了小叶子的脖颈:“不许你这样笑!我不许你这样笑!只有我才能这样笑!只有我!”

小叶子被她扼住咽喉,却犹自脸带笑容:“……当年你面对荆婴之时,也如此的憎恨、嫉妒、羞辱吗?”

听到这个名字,任青眉脸色更犹如肃杀的白骷髅般,变得无比的疯狂可怖:“荆婴!”

她心弦颤动,手指间就松了些许。小叶子趁机挣脱出来,咳嗽了数声,方才苦涩一笑。

“本来我并不确定,不过是试一试……没想到,你骗了杨一钊这么多年,可心里还是最爱萧帮主。”

任青眉仿佛被人揭破了所有的秘密,陡然间放声长笑:“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个自以为是的臭丫头!”

小叶子淡然一笑:“并非我自以为是,我只是将心比心。杨一钊是男人,男人再细腻,也比不过女人更懂女人。”她站起身来,走到任青眉对面,正视着这个濒临疯狂的女人。这个女人的眉眼还是那么好看,在整个天王帮之中,除了薛悦,没有人比她更美了。可此时的她,像一只即将开屏却突然被拧断了脖子的孔雀,在微薄的空气中用力挣扎喘息,不遗余力的挥发着污浊的怨恨之气。

小叶子叹了口气,继续道:“其实以你的野心和手段,若真是想除掉一个男人,当真易如反掌。若不是你深爱萧帮主,只怕他也早成了你剑下亡魂了吧?”

“那种不成器的男人,我会顾及他?”任青眉放声大笑,“他放着有才有貌有权力的女人不要,偏偏要去找那么个蠢笨丫头,我会顾及他?”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你那么恨他,他又是你前进路上的障碍,你为什么不像暗杀荆婴一样去杀了他?你们两个明明当时就是相爱,所以你会极力引荐他入天王帮,拜入孙梦然教主门下。若非相爱,你不会为了他深入燕金腹地,最终落下不可收拾的错误。若非相爱,你不会在荆婴出现之后,还肯屈尊纡贵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以至于有关荆婴的一切封赏,都变成了可供别人嘲讽的软肋。”小叶子看着这端庄高贵的女子被自己说得失魂落魄,心下不忍,低声道,“其实……萧帮主心里还是有你的。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因为吃醋去迷恋荆婴,更不会宠信于我。”

任青眉却好像完全没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凄厉的冷笑着:“若是相爱,他怎么可能屈就荆婴那个蠢货,若是相爱,他怎么肯像宠信荆婴一样把你拉上床?”

见她丧失了理智,小叶子也无可奈何,只道:“那你也该问问自己,为什么你明明最爱萧帮主,却还要去诱骗杨一钊的真心?”

任青眉一怔,随即冷笑道:“你没有领教过薛家那眼高于顶的轻视,也没有见过陆敌那个老不死的仗着资历横行霸道,你当然说得轻松!……我不拉拢杨一钊,单凭一个叶青楼主的徒弟身份,你让我怎么在天王帮站稳脚跟?杨一钊是离人阁阁主的儿子,从小养尊处优学各家所长,人又机灵聪明,在帮里他人缘最好……我不拉拢杨一钊,萧昀汐又怎么能有可能力排众议登上帮主之位?”

渐渐的,眼泪溢满了任青眉的眼眶,她靠着墙,颓废的低下了头:“完颜灭……这个混蛋,他毁了我的一生!他给我下药,使我和杨一钊不得不在地牢里做了那恶心的勾当……我要谢谢他,谢谢他让我完全控制了杨一钊。我也谢谢他,谢谢他从此让我万劫不复。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也失去了我想要的。”

小叶子从未见过如此伤感的任青眉——她这幅样子,只怕没有人见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人见到。

“为什么……你们都不肯放手呢?”

“放手?还能放手吗?”任青眉抬起头,一双因泪而泛红的凤眼中尽是软弱和渴望。

小叶子刚要说话,就在此时,密室的门被任青荃推开,他带了一瓶药给任青眉:“这是云焕送来的解药。”

任青眉浑身颤抖了一下,立刻将药吞服了下去。片刻,察觉到解药生效,她方才冷厉一笑。

“我放手?我为什么要放手?我怎么放得了手?”

任青眉走到密室风窗之前,看着密室之外的花花世界,夜枭般笑了——“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回不去。杨一钊来过了,荆婴来过了,你也来过了。谁都不会走,也走不了。我比谁都清楚。”她猛地回头,眼睛恶狠狠盯住小叶子,不乏开心的笑道,“我本来还心存一念,想让萧昀汐和杨一钊稍微好过点,如今看来,根本没必要!”

小叶子心中一动,一股不好的预感盘踞心头:“你……你要干什么?”

“我虽然摘除了杨一钊身上的噬心蛊,却没有解他肚子里的失魂丹。这失魂丹只有萧昀汐有解药,你若是想救杨一钊,就去求萧昀汐吧!”

任青眉走到小叶子身边,捏住小叶子的下颌,温柔一笑:“用你的小女人劲儿去接近萧昀汐吧,他不就吃你这套吗?去取悦萧帮主吧,跟他上床,让他给你解药。又或者杀了萧帮主去夺取解药。我给你自由,剩下的路,你自己选。只要让我看到萧昀汐或者杨一钊失去你的痛苦样子,我就足够了。”

小叶子刚要挣扎辱骂,任青荃已上前一步,将她击昏在地。

“青荃,把她送到上凌烟闭关洞去,让萧昀汐和这个濒死的小贱人,好好的温存温存吧。”

小叶子被关在箱子里,一路迷迷糊糊被抬到了上凌烟。等她清醒着打开箱子爬出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她看着这个小巧玲珑的箱子,叹了口气,若不是自己体量轻盈,只怕也没有这么容易被塞进这么小的空间。不过创世楼的人出手办事那也是麻利的很,就算自己是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恐怕也能瞒天过海。不过从这件事看出来,上凌烟几乎人才凋敝,亦或者是都心不在焉,任青眉又大权在握,这才有这般便利。

她站直身子,忽然觉得有点不妥,便反手摸了摸后腰,一丝凉意让她清醒了许多。

原来任青眉还为她配备了一柄小巧的匕首,以便她刺杀萧昀汐之用。匕首锋锐之极,还明显的刻着创世楼的纹样。这一番虚虚实实之后,刺杀帮主这样的罪名,便能与创世楼无关了。

小叶子心想,这份胆量,这份细致,这份算计,再加上财政殷丰的底子,创世楼若不是天王帮分舵第一,还有谁敢夸口争霸呢?

微风吹动她的红裙,吹散她的鬓发,她将匕首收到怀中,沿着熟悉的路一路向昀汐的卧室走去。

比起她离开的时候,上凌烟显得萧索了很多。往日总有些仕女仆妇清理打扫,现在也铺满落叶灰尘,似乎已经好久不曾有人来打理。往日萧昀汐威名在外,各个近侍也是身怀绝技,是以除了港口之外,宫房中也没安插几个侍卫。如今这上凌烟一寥落,侍卫更是走得干干净净。就连一向风光的近侍所,也人去楼空,不复昔日忙碌盛景。

正在感慨间,她已来到昀汐住所。推开门,里面却是不同外面的一番光景。似乎每日有人前来收拾的样子,一样样都还齐齐整整,不曾有任何变化。台案上的香炉里,还幽幽的燃焚着雅致的檀香。一闻到这个香,小叶子就明白了,就算所有人都被任青眉裁撤走,菱绡也一定还留在这里,尽力维护这一间房小小的安稳。得仆如此,确实是昀汐的福气。

可是昀汐并不在这里。上凌烟零乱如此,只怕他也不会喜欢呆在这里。对了,还有一个地方,是她和昀汐曾经去过的。如果他心情不好,也许在那能找到他。她辨明方位,向上凌烟西南角走去。

不多时,她就来到了曾经和昀汐度过一夜的那个山洞前面。

山洞外,小叶子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伏在木盆边上浆洗着衣服,忽然心生些许温暖,那身影她看得真切,就是菱绡。隔了这数日,菱绡似乎比原先更像一个大姑娘了。

她缓步走过去,并没有出声。

菱绡一个抬头看到了她,笑了笑。若换了旁人看到小叶子的出现,只怕必要大惊小怪或疑惑万分,可菱绡的笑容还是那么沉着稳定,就像书上写的大海一样,仿佛天崩地裂也不能改变这潮起潮落的规律。一时间小叶子感慨万千,这样旁观者一样的菱绡,或者才是他们之中最豁达持久的那一个。

她回了菱绡一笑。菱绡看了她一眼,向山洞里微微努了努嘴,笑了一笑,便低头又开始做事了,似乎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的所有一样。

小叶子便走进了山洞,山洞还是那老样子。中间的软榻上,昀汐背对着她卧着,似乎睡着了。

这背影真是熟悉。她心里一软,没有立刻接近他,也没有叫醒他,只是找到原来放茶的位置,拿出了茶壶和茶叶,燃了灶,烧了水,开始坐着煮茶。

茶香和水雾隐隐从壶里飘扬而出,带着小叶子的思绪渐渐模糊,仿佛回到了刚认识昀汐的时候。那时候的她,虽然紧张,却还做着和昀汐平等的梦。

水汽氤氲,她忽然觉得好累,不自禁就伏在石桌上睡了过去。睡意朦胧中,好像有人为她盖了一件衣服。她也没有醒,只一直睡着。

等到她醒来时,睁开眼就看到一脸淡漠的昀汐坐在榻边,手上把玩着应该用来杀死他的那把匕首。

她也没有解释,也没有辩解,因为说什么也没有用。她只是站起身来,用应有的礼节跪在昀汐的脚边,低声奏道:“小叶子拜见帮主。”

“作为一个刺客,你真的很不合格。”昀汐淡淡的道。

小叶子微微一笑:“帮主明鉴,岂止当刺客不合格而已。”

昀汐将匕首放在身侧。小叶子听不出他的情感,只听他缓声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小叶子摇摇头:“不敢欺瞒帮主。小叶子此次来,是奉命前来刺杀帮主的。”

“奉谁之命?”

“任天王。”

昀汐一展右臂,紫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凌厉的劲风。风过处,小叶子只感到脸上刺痛不已。原来内劲深时,岂止飞花摘叶可以伤人,就连风也能如耳光一般令人吃痛。

“胡说八道。”

只听一声金属脆响,匕首已掷到小叶子身前,摔成一柄残铁。

小叶子不自禁的一耸肩,人却没有退缩:“小叶子说的,句句属实。绝不敢造谣生事,攀附污蔑。”

“这匕首分明是你们造来污蔑创世楼的,还敢狡辩。任天王是帮主夫人,又怎么会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

昀汐站起身来,走到小叶子面前。小叶子只觉得昀汐宛若一座巍然耸立的气势逼人的巨山,又像是一只冷漠残酷等待撕扯猎物的巨狮,令她早已稳定的心底又生了三分压抑。

只有在李厘受辱的那天夜里,她才见过昀汐的气势。如今这份压迫迫在眼前,岂止是她,只怕就算驰骋疆场的薛炀,也要避其锋芒。可如果此刻退让,她岂不是束手就擒功亏一篑?不可以,绝不能够放弃,要记住她的身后不止她一个人。

她匍匐在地上,用尽全力忍耐住身体的颤抖,将额头紧扣在交叠的双手之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不高却字字坚定:“如果任天王真的时时刻刻谨记自己是帮主夫人,循规蹈矩,忠贞不渝,又怎么会惹上小赵小钱小孙小李……或者是小杨的绯闻?”

此语一出,良久听不到昀汐的回应。

小叶子缓缓的抬起身子,却不敢抬得太高,只扬起一半角度,企图看昀汐的反应。

哪知她刚一抬脸,只听呼啸一声,左边脸颊已被昀汐的袖袍之风抽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昀汐的劲力又快又猛,这一下虽然没有直接抽中她的皮肤,这劲风也带得她头皮发麻,唇齿撕裂,眼前漆黑一片,鼻头热潮汹涌,全身都爆炸一般的发起热来。好半晌,她才回复一点点神志,看昀汐的身影也终于从三个变成了一人。

恍惚间,她看见昀汐的神情,那本该天神一般的眼睛里,翻掣滚动的尽是愤怒。

不多时,昀汐的眼神又回复到冷漠,似乎并不想让小叶子看到他的这幅状态,又或者是他本能对情绪的控制,他只是冷冷的道:“我刚才教训你,是因为你搬弄是非,污蔑帮主夫人。这样污言秽语,只不过是以讹传讹……我天王帮虽然一体同心,但分舵各属,难免混入个把异心之人,有心编排离间而已,岂能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