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杨一钊和小叶子在萤霞居主人房中暂住了下来,以便观察照顾薛悦、李厘、神夜来和珊璞。

比起薛悦,珊璞的伤势倒轻得多,很快便醒来了。

一醒来,便看到了杨一钊温和的笑颜。一瞬间,珊璞恍若梦中,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只怔怔的看着杨一钊,却不知道说什么。

杨一钊搬了个凳子,坐到珊璞的床边,温和一笑:“睡得习惯吗?”

珊璞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把双手捂住脸,又是激动,又是哀伤:“我……我没有脸见你。”

杨一钊从身上拿出一块手绢递给珊璞,笑道:“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这是我朋友的宅子,你可以放心,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

他转身从桌子上拿起带来的食盒,从里面取出一碗莲子汤,向珊璞温和一笑:“睡了这么久,口渴了吧?喝点汤吧。”他拿起调羹,舀了一勺,细细的吹凉了,送到珊璞嘴边。

珊璞羞红了脸,乖乖的喝下汤,嗫嚅道:“……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这么好。”

杨一钊又喂她喝了几口汤,拿起手绢帮她擦了擦嘴角,一笑:“我对你不好,其实是为了你好。”

珊璞看着他俊朗温柔的面容,心下感怀,垂泪道:“我知道,我都懂。可是……可是……我就是想有这么一天,你……你可以对我好……”她低下头,拿起手帕捂住眼睛,抽噎着。杨一钊静静的看着她,并没有任何动作,唯有眼中尽是无奈——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此刻的自己。

珊璞房间门外的空地上立着一个长条秋千,就在杨一钊在房中应付珊璞之时,云焕正躺在上面晒太阳,嘴角还百无聊赖的嚼着一根狗尾巴草。今日阳光不错,又饱食了炸鸡,云焕正是一身舒泰。哪知好景不长,一股阴风突然从他身后刮过。他一个激灵,猛一回头,就看到小叶子俏生生的笑着站在他后面。

他脸瞬间垮了下来:“有事?”

小叶子把一盘子新炸的奶果子塞到他怀里:“这不是给你送点心么?找了你半天,谁能想到你跑到珊璞这儿来。杨一钊呢?你哥俩怎么没在一起?”

论云焕为何出现在这里?自然是给杨一钊守门来了。但他心知不能告诉小叶子,万一被小叶子发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女人吃醋是天性,小叶子又是个不着四六的混混子性格,万一闹起来,岂不坏了向珊璞套话的大事。他心道不妙,脸上却面不改色,漫不经心的哼了一声:“谁说哥俩就必须在一起的?真是奇也怪哉。”

云焕说话一向给人添堵,小叶子只撅了撅嘴,见怪不怪,但也不受气,伸手就拧了他胳臂一把:“少装蒜,我去厨房做饭的时候,就看见你们凑在一起,不知道鬼鬼祟祟搞什么猫腻。实话告诉你吧,我一路跟着你俩过来的,眼见着你领着他进去,自己一个人又出来。要不是怕你们有什么计划被我撞破,我才懒得问你。老实交代,你带他进去干什么?”

云焕不想回答,只把狡黠的眼睛滴溜溜一转,悠然问道:“你是不是和杨一钊上床了?”

被调查盘问的猝不及防,小叶子的脸一下子红了:“你别打岔。”

云焕一见有效,立刻加倍坏笑起来:“哎呦,哎呦,哎呦,难得见女流氓也会脸红啊。”

一听女流氓这个称呼,小叶子本还在害羞的心立刻刚硬起来:“你才是流氓呢。少顾左右而言他,你快交代,不然我可叫非礼了。”

云焕翻了个白眼:“有谁会信?我会看上你?扯淡。”

小叶子昂首哼了一声:“房间里那个男人信就行了。你俩肯定没干好事。不说拉倒,我自己去看。”

知道小叶子这人野生野长,是最不要脸的。在想象中已经捅了小叶子一千刀,云焕见她坚持,没法子,便呸了一声:“想知道,自己看,看完了别难受,别后悔。”

话虽这么说,云焕深知女人吃醋非同小可,生怕小叶子闹出个好歹,影响他和杨一钊的大计。见她扒开窗缝往里偷窥,云焕一只手便搭在小叶子肩膀上,另一只手按住她头,一旦她敢出声阻止,他马上就把她拖离现场,绝不迟疑。

小叶子一笑,也懒得理他,只透过窗缝向内窥去。

这一看不要紧,正好看到——珊璞一声抽噎,就扑在杨一钊怀里。

小叶子心中咯噔一下,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觉得心底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也辨不出,只是静静的看着屋内发生的一切。

只听珊璞抱住杨一钊垂泪道:“我做梦都想有这么一天。”

杨一钊倒是没有回抱,左手垂在身边,右手轻轻摸着珊璞的头发,只温和的任珊璞伏在他身上哭泣。等她哭得够了,才轻轻挣脱了她的拥抱,温言道:“这是我家,在这住的都不是外人,你只放心休息。等你完全恢复了,我再来看你。”

他起身要走,刚一背过身去,就听珊璞自他背后幽幽道:“你……为什么不问我?”

杨一钊凝住脚步,侧首一笑:“我宁愿忘了你是谁。”

珊璞抽噎一声,走近杨一钊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哀伤道:“老天为什么这么残忍,为什么让我生在燕金,为什么不能和你生在同一个国度?”

杨一钊低下头凝视着珊璞的脸,伸手为她擦去眼泪,复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想过,如果我问你关于燕金帝国的事情,你会不会回答我。可是我不想问。我宁愿你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开开心心的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你明白么?”

珊璞被他凝视,更控制不住情绪,伤感道:“我愿意做这样的女孩,即使只能在这一刻。”

她又扑进了他怀里,贪恋着这一刻的美好。

杨一钊没有回应她的拥抱,语气之中不经意染上了些许无奈:“……我是一个定不下来的浪子,你太单纯了,喜欢我会很辛苦,你会受不了的。”

珊璞摇头哭道:“好事坏事我都认了。我喜欢你,我愿意跟着你,你做什么我也愿意。”

杨一钊嘴角一动,长叹了一口气,轻轻住了这个抽泣的女孩,叹道:“傻不傻?”

窗外,小叶子背对着云焕站在窗棂之前,沉默如石像。

她越沉默,他就越紧张,越摸不透这女人到底是在想什么。

趁她不注意,他借着身高,偷偷凑身过去,想看看她的脸色。

他本以为,为了达成目的,在他流浪奋斗的二十余年中,早已练就了木石心肠。可当他看到她眼中的委屈之时,在他的心中也升起了些许愧疚。不过愧疚归愧疚,为了做事,他还是要把初衷贯彻到底。

所幸,杨一钊并没有做出什么除了拥抱之外的其他举动。云焕长舒一口气,心里还侥幸的想着——如果小叶子闹起来,他至少还可以说,杨一钊根本什么也没做,杨一钊没有背叛她。

但是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叫嚣着——这件事你欠了她。这种感觉分外不愉快。

云焕一皱眉,又扫了屋里一眼。

这时珊璞已经被杨一钊柔声哄得终于平静下来。虽然杨一钊并没有问,但珊璞感激他的信任,也自愿说出了她的秘密。

“我本姓白,原名是白珊璞,是天王帮创世楼白珊瑚女官的亲生妹妹。我们姐妹出生在燕金边境的一个普通农家,父亲是昭胤人,母亲姓耶律,是燕金人。只因燕金大军强攻昭胤,连带着我们居住的那个村子毁于战火。父母带着我们姐妹二人,背井离乡,在燕金边境乞讨度日。过了大概一年,在一次大战之后,我父母被一队燕金叛军所杀,全家只剩我姐妹二人相依为命。那时候我才两三岁,每天除了哭,就是喊饿。姐姐为了让我不挨饿,从不在乎偷鸡摸狗、寄人篱下。为了养活我,她什么手段都肯做,什么苦都肯吃。但乱世之中,男人尚且难能,两个小女孩又能做些什么?还不是被人极尽欺辱。”

“后来完颜家招收孤女做佣人,说一个孩子给一两银子作为卖身之资。对那时的我们来说,一两银子已经是一笔天价了。姐姐为了博一个出路,就做了完颜家的童工。姐姐自幼聪明坚忍,做什么都很用功,也很出色。完颜家见姐姐能干,便在姐姐十七岁那年,招她做了天忍教的暗影杀手,一年后便被派到天王帮中卧底。我姐姐真的很厉害,即使在天忍教众多暗影争斗之中,尚能脱颖而出,次次都是头筹。完颜家对姐姐栽培极深,但又怕她心生叛逆,便收养我做了义女。说是义女,其实也就是人质罢了。但我也不怕,为了姐姐,我什么都愿意做。”

杨一钊一愣:“原来你是白珊瑚的妹妹。珊瑚,珊璞……名字如此近似,我早该想到的。”

珊璞见他出神,心下惴惴:“你……”

杨一钊见她脸现忧虑,怕她多心,忙一笑道:“别多心,就算两国立场不同,我杨一钊也不会做出卖朋友的勾当。”

珊璞听他如此说,心下才稍微安定一些:“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人之常情。”杨一钊一笑,忽然想起一事,又皱了皱眉,说,“我看过上凌烟的履历,你姐姐今年……是二十六岁是吧?”

珊璞点点头:“是啊,怎么了?”

杨一钊调整了一下,微微一笑:“要不是看履历,我还以为你姐姐已经三十多岁了呢。”

珊璞见他调侃,心下也轻松了些许:“你胡说,我姐姐看上去年轻的很。”

杨一钊一歪头,笑道:“虽然不想承认……但我还是要称赞一句,你姐姐确实聪明能干,能力有目共睹。创世楼如今能正常运作,有一半要算是白珊瑚苦心经营的功劳。可惜燕金皇室不识货,大材小用了。”

珊璞听到他夸奖自己姐姐,心下也是满足,低头羞涩一笑:“我们姐妹亲身经历过战争之苦,也深深懂得战争的可恨可怕。其实昭胤也好,燕金也罢,受苦的都是我们这些百姓。姐姐比我心大,小时候就立志说一定要消弭战火,让人民都过上好日子。这也是她最初加入天忍教的决心。但……一旦身入天忍教,便是身不由己。完颜灭又岂能容姐姐她怀有二心。因为我被捆绑在完颜灭身边,姐姐顾忌我的安危,只得为完颜灭卖命。”

杨一钊见她谈及白珊瑚之时,眼中的光芒藏也藏不住,显然对自己的姐姐崇拜之极。他也曾途经燕金与昭胤的边境,像姐妹二人流离失所这样的故事他不知听过多少次。但此时见她如此爱护姐姐,杨一钊也不禁心下感慨,笑道:“以前还以为你只是个毛毛躁躁的女孩子,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些辛酸。放心吧,我这里很是隐秘,燕金人找不到这里来。你只管在这里住,养好身体为先,别的先不要去想了。”

珊璞低头一笑:“谁毛毛躁躁了,还不都是……因为你。”她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感情之事我一个人也勉强不得,只盼你别把我当个负担,我就心满意足,再无他求了。如今你不嫌弃我是个燕金女子,肯收留我,把我当朋友,这份恩情我记着,有朝一日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杨一钊将她扶回床上,发自真心的恳切笑道:“你还是心重,净说这些没头没尾的话。不过……你此番走失,完颜灭定会再找渠道质问珊瑚。她若得知你失踪了,一定很着急。你要是信我,我也可以为你带个信,让她知道你还安全。”

珊璞见他对自己前所未有的温柔和气,感动不已,从颈间取下一块小小玉石挂坠,塞到杨一钊手里:“姐姐素来谨慎,没有信物她不会信你。你拿着这个,这是我从小带的,姐姐一看就知道。”她低下头,想了一想,又抬起头正视着杨一钊:“麻烦你告诉姐姐,请她不要为我这么辛苦了。完颜灭狡诈阴狠,不值得她受制奉献一生。不管她是昭胤女官也好,还是燕金村民也好,她都始终是我的姐姐。希望她不要再负重前行,好好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只有她活得快乐,我才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