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看李厘眉头舒展了些许,沉浸在梦乡之中,气息平稳,似乎睡得安心——云焕的心情反而暴躁了起来。他可没杨一钊那么多愁善感体贴入微,只觉得自己活像个老妈子,被这一群少男少女拖累得厉害。要不是因为杨一钊的托付,他才不在这里费劲做保镖呢!这该死的,上辈子欠你们什么了,今生要被你们如此折腾!

然而他还不是全无人性,虽然心里不爽,倒也没冲上去一脚踢醒这个沉睡少年,只冷冷的在一旁观察。

云焕一直自负俊朗非凡,所结交者中亦有杨一钊这等绝顶才貌之流,审美情趣早已不同凡俗。可当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削少年之时,一句诗忽然没头没脑的就从脑海中冒了出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他一惊,猛地甩甩头,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文艺吓得浑身恶寒,忍不住心中暗骂:什么啊!孤独少年满大街跑,偏他这么招人疼吗?一个小叶子,一个薛悦,一个神夜来……连杨一钊都没这么好命好吗?哼,看来还是杨一钊没本事。

云焕撇了撇嘴,转身要走。也许是他脚步声大了点,竟将刚刚入睡的李厘惊醒。李厘抬起头,懵懵懂懂中看到云焕,脸上还反应不过来,刚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这一系列的表情变化,被云焕尽收眼底。一瞬间,云焕更加狂躁,只想离李厘越远越好,立刻翻了个超级大白眼,重重哼了一声,扭身便暴走离开。刚走到厨房门口,他的肚子便叽里咕噜叫了起来。

到底是一天一夜没怎么吃东西了,他闯进厨房,刚想找点吃的。哪知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酸臭的药味儿——炉台上堆得满满的都是神夜来给薛悦疗伤的药灶,这虫那草一应俱全,可把云焕恶心得倒退三步,捂住鼻子就跑出院门口,蹲在墙角干呕半天。

好不容易舒服了一点,他刚一抬头,头顶短短发辫就被人拽住。

一个清悦婉转的少女音从他背后传来,音色腔调亦是他熟悉的模式:“让你好好看家,你怎么反倒一个人躲在这偷懒?”

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那个死烦人死烦人的小叶子。

云焕此刻又累又饿,又被凌月教的药草恶心到,现在还被小叶子揪住辫子指责,心下说不出的委屈,只板住一张型男臭脸,皱着眉头烦闷道:“哼,本事好的人都活该受苦。受伤多好啊,躺在那等人伺候,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多滋润啊。我也是一天一夜没休息了啊,怎么不见有人给我送吃送喝,服务周全?”

小叶子低头一看,见云焕那张棱角分明、野性十足的脸上,居然也出现了小孩子一样任性的表情,这反差正好戳中她的笑点,忍不住松开他辫子哈哈大笑:“原来师父饿了啊。好啦好啦,知道你累,徒弟我给你做好吃的,弥补你看家辛苦,好不好?”

云焕瞄了小叶子一眼,神情间略微缓和,但仍然傲娇的昂首道:“这么久不来看师父,你还有脸笑。”

小叶子抿着嘴嗯了两声以作调侃,见云焕又要发飙,忙收敛表情,双掌合十恳求道:“我错了。师父想吃什么,尽管点菜。山珍海味,飞禽走兽,只要师父想吃,徒弟今天都给你做,好不好?”

云焕哼了一声,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哼,除非是秘制香酥鸡。”

小叶子吃痛,也不恼,只咧嘴嘻嘻一笑:“好好好,犒劳你,等着。”

忽然小叶子身后突然悠悠飘来一个抑扬顿挫的男声:“呦,光顾着讨好师父,就不想着给相公我也来一份?”

语气轻佻酥软,却不是杨一钊是谁?小叶子被他的做作态度肉麻得张口欲呕,回头狠狠的剜了杨一钊一眼,闪电般逃离现场,熟门熟路的跑去厨房了。

云焕眼角余光看着小叶子走了,这才呵了一声,伸肘向杨一钊后背一撞,随即奸笑道:“终于到手了。”

杨一钊脸上微微一热,故作镇定的清清嗓子:“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云焕一脸嫌弃:“扯,继续扯。你看你,八百年不脸红一次,没想到栽在了小丫头片子手里。你说你费劲不费劲,跟她同床共枕那么多天,昨个儿才出手,真是婆婆妈妈磨蹭死了。不过呢,也看出你确实是用心了。作为兄弟,我还是要说一句恭喜恭喜,早生贵子。”

杨一钊一扯嘴角,眼中显而易见尽是幸福的柔情:“可惜现在不是时候。要不然我肯定风风光光大办一场,让全天下都知道我这第一美男被人正式盖印收编。啧啧啧,到时候得有多少女孩肝肠寸断啊……”

云焕小小翻个白眼,随即哈哈大笑:“去去去,得了吧你。你啊——故作风流。其实根本就是个大痴汉,还在这强自要脸。等把天王帮这些破事都解决了,凭你杨一钊有才有钱,这婚礼什么的还不是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吗?”

两人一边互相揶揄,一边打打闹闹的走到萤霞居大厅之中。

云焕走到厅中椅子旁大大咧咧的一坐,盯着杨一钊,一挑眉脸色忽转郑重:“你愿意儿女情长什么的,我也懒得管你。但你光顾着谈恋爱,忘了正事可不成。纠结这么久了,也不见你有什么决断,怎么,真甘心一直做这个小小的离人阁阁主?”

杨一钊眼光一转,挠挠头道:“这,确实……还没有想好。”

云焕白他一眼:“你啊,不是我催你。若说是萧昀汐坐镇天王帮的时候,你能力不足,我不怪你。可如今正是乱世出英雄的好时机。这机会稍纵即逝,真让任青眉拿住了大权,一切成了定局,我看你这离人阁还能不能全身而退?任青眉这事,你早就该放下。她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你现在已经有了小叶子了,再不能挥剑断情丝,可别怪我云焕看不起你。”

杨一钊叹一口气:“她不仁,我不能不义。其实也不全是因为这件事。以前为了保住离人阁,我做了不少功夫,你也下了心思。但是论起实力,我们和任青眉、高岚之间差距颇大,就算真的想参与争斗,也不是一个区区离人阁几句话就能搞定的。”

云焕哼了一声:“这还算句人话。我拓靼部落兵强马壮,就凭咱们的关系,只要你一句话,我这边人手管够。不过呢,军事力量不能代替政治,具体怎么在天王帮内部建立体系,我能插手的地方不多,还是要靠你才行。我本想借助高岚与任青眉争斗,看能否从中取利,但计划赶不上变化。高岚受伤退隐,恐怕一时半会指望不上。如果想发展,咱们就得另找人帮忙。”

“我也是这个意思。”杨一钊沉吟一会,道,“有两件事我无法参透。第一件,就是高岚在藏经库中的密室。第二……是高岚为何如此折辱珊璞。”

云焕颔首:“密室远在锋锐营,咱们一时半会也打探不出来,先放在一旁。比起密室什么的,我倒比较关心这个完颜珊璞。这女人长得不错,看你这恋恋不舍的样子,莫非又是你的老相好?”

杨一钊摇摇头道:“我虽然不才,好歹也是个昭胤军政人物。再怎么滥情,也不好去纠缠燕金女子吧?我虽然心疼她痴心一片,但分寸还是有的。”

“记得你以前说……完颜珊璞是完颜灭的远房表妹?”云焕问道。

杨一钊略略回忆片刻,道:“她与完颜灭确实兄妹相称,但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我也不清楚。我去燕金卧底时与她结识,只知道她是在天忍教任职,职位不高,也就是个斥候信使。而且她性格蛮爽快外向的,城府也不深,除了立场不同,倒也不是什么坏人。”

云焕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可如果说她身上没点秘密,我不信高岚会那般折磨她。反正她人在我手,等她醒了,你可得好好盘问盘问,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对付女人你比我在行,何况这女人还很钟情于你,想来不会对你隐瞒。”

杨一钊尴尬一笑,面露难色。

云焕见他不情不愿,忙瞪了他一眼,郑重道:“男人干大事不拘小节。别因为你这边有了意中人,就畏首畏尾投鼠忌器。你要是再婆婆妈妈圣母心,我这就把小叶子绑到拓靼去。”云焕说到此处,想了一想,忽然一笑:“你以前不是嫌小叶子对你不够上心吗?借着珊璞这个由头,你演出戏引她吃吃醋,不也别有乐趣吗?”

杨一钊决断半晌,才叹口气,应允道:“罢了。我想想法子吧。”

云焕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这就对了,又没逼你出卖色相,干嘛搞得这么不情不愿?……对了,还没问你,关于释灵心经你可查到什么线索?”

杨一钊摇摇头:“细作布的再细,也比不上萧昀汐的防备细。这么多年仍是没有一点头绪。”

云焕听完,神色间便有些烦躁:“唉,枉费咱们以前安插了那么多美女在萧昀汐身边,还真就没有一个比得上荆婴。可惜荆婴到后来也学乖了。本还以为小叶子……算了,她都是你的女人了,我也不说什么了。”

杨一钊听到此处,表情立刻凝重起来,沉声道:“都说了不再搞这种事了。你再提,我真翻脸了。”

云焕咧嘴一笑,又轻轻撞了杨一钊一把:“得了得了,我知道朋友妻不可戏。先把珊璞搞定,以后再说以后。”

虽然得云焕示好,杨一钊神情依旧不虞。这时听得小叶子声音从门外传来:“炸鸡来啦,你俩快趁热享用,冷了可就不好吃了。”她托着一盘美食,笑嘻嘻的出现在二人面前。杨一钊立刻收起他的脸色,换上微笑,笑着迎了上去接过盘子,由衷称赞道:“好香好香,我娘子手艺就是好。”小叶子白了他一眼,也不反驳。

云焕佯作伸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随即一把抢过杨一钊手中的盘子,坐在一旁大快朵颐起来。杨一钊马上“翻脸”,扑上去跟云焕抢着吃起来。这两个青年为了一盘鸡,在椅子上扭成一团,混像两个还没成熟的孩子。

小叶子见状一笑,嗔道:“两个大男人,这么没出息。厨房多得很,我再去拿,你们等着。”

她微笑着,转身缓缓走出门来。

刚出了厅门,她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她来得巧,正好听到了杨一钊和云焕的谈话后半段有关萧昀汐和荆婴的故事。

原来杨一钊以前也曾经有过一段争名逐利的时光,为了争夺帮中权力,暗中往萧昀汐身边安插人手,包括近侍。而荆婴似乎也和二人有所关联。

总不会连她小叶子,也是杨一钊和云焕的棋子吧?

不,他不会。如果杨一钊真的想把她当棋子的话,便不会一开始暗中为她筹谋,更不会明知昀汐喜欢自己,还会帮她逃离上凌烟和持剑宫。就算是杨一钊曾经动过类似的心思,她也没必要怪他。那时候他和她也不是什么好得要命的知己,自己尚且做不到百分百为他着想,又岂能奢求他对她百分百的付出?她不是那种关注过去的人。她要的,永远都是现在和未来。

想到这里,那一点点的疑虑,也跟着她的自我开导而烟消云散。

世上哪有那么完美的事。能守护现在的真心,已是上天恩赐。

听云焕所言,二人如今当务之急,是找到珊璞背后的秘密,还有那个什么什么释灵心经。

杨一钊从未提及过释灵心经这个东西,听名字好像是本佛经书。听云焕的意思,这本书好像很重要。但是只有昀汐才知道这本书在哪里。

她叹了口气,撇撇嘴——管他什么释什么灵的,如果连杨一钊都找不到,她现在这个处境又能有何助益?还是去看看薛悦李厘来得实在。

她问明仆妇,一路走向薛悦的房间。如云焕看到的一般,小叶子看到李厘怔怔的坐在薛悦的门口,一身颓唐。她从未见过李厘如此这般,心下甚是难过。很想上去安慰他,然而她还是远远看着,不曾上前。

保持距离,是她应该做的事。剩下的,交给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