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直视他的眼睛,重复道“是的,我不会。”
少爷微怔,旋即垂下眼眸,淡淡地说“我现在正在努力地不要讨厌我的弟弟,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轻轻吸了口气,绵长地叹道“但是我好像做不到。”
相反,他嫉妒地发疯。
少爷垂下头,长马尾落在肩上。
艾薇安静片刻,开口说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不会完全理解你的痛苦,而你也不需要我的怜悯。”
窗外浪花翻涌,潮声不绝,展翅掠过的白色海鸟渡过天际,车厢内岁月静好,一片安稳。
水上列车高速驶过海平面,载着无数心事各异的人们,从一个奔向另一个。
艾薇打开座位旁的食品箱,取出两杯汽水,歪头说道“根据科学的说法,适量的糖分能使人开心。”
少爷双手接过饮料,认真道“我需要你的倾听。”
艾薇插上吸管,摆出倾听的姿态“我一直都在。”
……
我的弟弟只比我小三天。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也没有见过我。
我们是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却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甚至在六岁以前,我都不知道我还有弟弟——我一直以为我只有一个姐姐。
事实上,那是众多继承者中唯一一个与我有着相同父母的孩子,那是我的亲姐姐。
听我的姐姐说,母亲生下我后,抱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就把我交给了家里的女管家,再也没管过我了。
我是被起居所的仆人带大的。
偶尔,姐姐会过来一趟,摸着我的脑袋告诉我,亲爱的弟弟,你一定要努力去争取那个位置。
我还太小,不能理解她说的话,但我非常高兴她能来看我,陪我玩游戏。
我几乎没亲眼见过母亲与父亲,我只是在不同类型的光脑上,看见他们的身影出现在各个频道上。
宫里的人都说他们是非常伟大的人,造福了数以万计的帝国子民,然而却根本没有时间来关心自己的孩子——面对空荡的虚拟屏幕,我学会了人生中第一个假笑。
无论他们来不来,我都在慢慢地长大,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姐姐都很少来了。
更多时候,她只是披着雪色的大氅,站在宫殿外静静地看着我,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有一次,我追上去问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姐姐却先开口了。
她目光悲怜,声音温和“我已经长大了,而你还没有——小弟,你要快点长大,不要再奢求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了。”
我仿佛被拔下皮毛的兔子,又痛又怒——那段时间我又长大了点,开始本能地渴望父爱母爱,做出了不少让别人觉得头疼的事。
我愤怒地与她吵“我不要你来教我!我要爸爸妈妈来教我!”
姐姐什么都没说,仍旧是悲天怜人的神情,仿佛在看一个正在无理取闹的孩子。
其实有些时候,我很讨厌我的姐姐。我们之间的每次对话,一点儿都没有姐姐对弟弟的关爱,只有上司对下属的要求。
我讨厌她命令式的语气,但我不会因此不喜欢她,因为她是这个地方唯一一个真正为我好的人。
然而自从那次对话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跟姐姐说上哪怕一句话了。
我陷入一种奇怪的心情,每天都在想为什么父亲不来看我,为什么母亲不肯见我,为什么连姐姐也不跟我说话了……
似乎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做噩梦,开始偏头疼,开始变得不像我自己。
不记得因为哪件小事,我杖责了宫殿里很多仆人,又遣返了很多老仆,动静闹得很大。
那天夜里,父亲罕见地来了,他手把手地教我做事,教我一个真正的上位者应该如何管教下属。
母亲托人带话,让我在中庭乖乖的,不要给她添麻烦,等她从界定山回来会给我带礼物。
那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一天,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被父母宠爱的快乐。
尽管只是镜中花、水中月,我却也感动至极,就此走上与姐姐所想截然不同的道路。
我开始假装生病,装作弱不禁风的模样,刻意表现出对课业的力不从心,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得到爸爸妈妈的关爱。
但我万万没想到,当我的头疼之症愈发严重时,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赶出中庭,以养病的名义将我放到帝国之外的领土。
而那时母亲已从定山星系归来,却什么都没有带,甚至没来看我一眼,只是终日把自己锁在宫殿深处,不见任何人。
我那时已经开始记事,心里隐约明白自尊心是什么。
我不能接受他们的折辱,没有和任何人道别,仅带着一名光骑士就趁夜离开中庭。
他们没有留我,任由守门的士兵放我们出去。
我回头看见姐姐的白色大氅在朱红墙门上飘,她也没有留我,只是如同以往的千百次凝望,沉默的注视。
我又开始觉得头疼,疼得我发了疯,忍不住憎恨……我憎恨他们的绝情,憎恨姐姐的缄默,憎恨其他人的冷漠。
我憎恨这个世界,从不善待我。
而我心中岩浆般沸腾不息的满心恨意,在面对异国他乡的陌生景象后,如同春光下的积雪迅速消融。
我觉得害怕,但我不能回头。
我要让他们后悔,就绝不能先低头认错——更何况我没有错,我只是一个渴望得到父母疼爱的孩子,努力做好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
可他们却不爱我,不疼我,不看我,将我带到这个世上却又弃我于不顾。
然而孩子的渴望是不会轻易消失。
当时间流逝,恨意稍淡,我望着遥远的中庭,依然能感到心中的眷恋与不甘。
我曾询问过一直陪伴我的光骑士。
“白格,是我不够聪明吗?”
“以小少爷的聪慧,足以解决这个宇宙里百分之九十九的难题。”
“那……是我不够可爱吗?”
“如果连小少爷都算不上可爱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可爱的生物了。”
“还是说,我不够乖吗?”
“小少爷是我这几百年来遇见过的最听话的小孩子了。”
啊,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其实我明白。
我应该知道的。
只是我不想承认。
心里有一道声音不停在说——他们不爱你,他们讨厌你,所以无论你怎样努力都只是徒劳而已。
这是所有悲哀中最大的不幸。
它使我成为情感的傀儡,使我原本健全的人格支离破碎,促使我将自尊心主动放到他人的脚底,把我的骄傲剥开示众。
尽管我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这点,却甘之如饴——既痛苦又欢喜,我在扭曲的阴影中生长,最终异变成吞噬他人的怪物。
在黑暗而深邃的梦中,鬼影憧憧,他们向我扑来,撕咬我,折磨我,因为我夺走了他们的性命。
我看见梦中的自己,他正在绝望地哭诉
如果我真的该死,
那么请你们,
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