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你真的让我去楚国?”
容貌消瘦的纳兰性德看着父亲,一直郁郁寡欢的神情并没有太过惊愕。
自从妻子卢氏去世之后,他这两年就更加厌世了。
除了闷在屋子里写一些怀念亡妻的诗词,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了。
御前侍卫的头衔虽然还挂着,实际上这两年几乎没怎么去宫里上过值。康熙原本欣赏他的才情,但是对他这种深情忧郁的性格却越来越不喜欢了,所以干脆也就听之任之了。
外界的信息也是明珠每天回到家中跟他说一些,好分散一下他的情绪。
否则的话,他可能连楚国是怎么回事都搞不清楚。
所以,别说让他去楚国了,就是告诉他大清马上要亡了,咱们纳兰家全家都要完蛋了,纳兰容若估计也不会产生太大的情绪波澜。
明珠看着一脸生无可恋的儿子,叹息一声道:“容若,爹也不瞒你了。大清如今的形势可以称得上岌岌可危。保守一点估计,最多三年,楚军就会打到京城之下,这大清是保不住的。以皇上宁折不弯的性子,大概也不会逃回关外去的。皇上从小在京城长大,他对关外没有感情,也不适应关外的生活。爹也一样,从出生就在这京城里,就在皇宫里。关外那种苦寒的生活爹肯定适应不了,也不愿意去适应。”
爹和索额图是从小跟皇上一起长大的,皇上如果不走,那我们也走不了。爹这辈子什么荣华富贵都享受了,就算死了那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爹要说在这个世上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只要你还活着,就等于咱们纳兰家没有绝后。你只要剪掉辫子去了楚国,以你的才情就算不当官也能好好的活下去。那楚王沈墨并非残忍好杀之徒,而且治下远比外界相传的要开明昌盛。而反观大清现在占有的北方,却是烽烟四起,乱民遍地,危机重重。”
明珠没有告诉儿子自己现在奉皇命干“逼捐”的脏活,其实这才是眼前最大的一个危机。
不想说,说了容若的性子,更不会走了。
纳兰性德静静听父亲说完,原本的厌世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
“爹,我不会去楚国的。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既然爹要留下追随皇上,那我就陪着爹一起。”
语气很平淡,就好像说的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一样。
明珠闻言心中暗叹一口气,就知道会是这样的。
这孩子已经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了,让他独自去逃命,根本就不可能。
什么传递香火之类的使命对他来说根本毫无意义。
不过知子莫若父,明珠沉默了一下后道:“容若,爹知道让你独自南下你不会愿意的。但是你必须南下,因为这关系着我和你娘是否能活命。”
听到这话,纳兰性德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皱眉看向了父亲。
明珠的理由很简单,就是让儿子纳兰容若去楚国找楚王沈墨,带上自己送给楚王的一些小“礼物”,这些小礼物对楚国会非常有用处。
有了这些小礼物,明珠相信楚王不仅不会杀了容若,反而还会善待他。
而且更重要的是,以后楚军真的攻入了北京城,还可能念着这一丝香火情留下纳兰一家的性命。
这虽然是明珠用来说服儿子的理由,但是明珠心中未尝没有这种想法。
他是内务府总管大臣,内务府又是康熙皇帝的耳报神。
论起对楚国的了解,满清上下没人会比他更清楚。
明珠虽然是康熙的宠臣,但是并非是一个只会讨皇帝欢心的佞臣。
他是有真才实学的。
以他的目光来判断,现在的楚国已经大势已成,根本难以阻挡。
除非这其中发生巨大的变故,比如楚王忽然驾崩这种剧变。
但是这种可能性非常的小,略等于无。
而大清上升的势头却被横空出世的楚国给打断了,再也续不起来了。
别说击败楚国,收复失地了。现在只怕连划江而治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楚王沈墨年轻有为,野心勃勃,手段强硬多样,目光远大见识犀利,简直就是上天派下来截断掠夺大清国运的天选之子。
在明珠看来,大清的败亡已经不可避免,楚国的兴盛更是不可阻挡。
既然这样,他就要为自己,为家族寻找一条后路了。
如果能活着,没人愿意死。
皇帝可以死,因为没了皇帝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但是臣子换个主子还依然是臣子。
楚王沈墨虽然打出了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旗号,但是只要大清皇帝和皇室没了,那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不至于说连大清所有的臣子都给屠戮殆尽,这种事情历史上虽然有,但是都极少。
作为一个雄才大略的君王,明珠相信沈墨是有这个胸怀的。
而儿子纳兰性德名满天下,是用来跟楚王接触最好的一个人选,也只能是唯一的人选。
因为其他人他信不过。
他掌管内务府,多少王公大臣府中都有内务府的眼线,要不然那许多黑材料是怎么来的。
所以他相信自己身边肯定也有皇帝的眼线,这几乎是必然的。
所以,唯一能信任的就只有自己的儿子。
纳兰容若是一个深情的人,但并非只重男女之情,对于父母儿女之情也是极为看重的。
他没有思考太久,就答应了父亲明珠的要求。
“父亲,我去。”
明珠松了一口气,欣慰的笑了起来。
既然说服了儿子,那么明珠就紧锣密鼓地安排了起来儿子南下的事情。
当然,要南下只能秘密的进行,绝对不能大张旗鼓的南下。
很快,明珠府中就传出来了纳兰性德病重卧床不起的消息,明珠的福晋这几日天天以泪洗面。
这个消息并不突兀,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明珠的儿子纳兰性德的情况,很多人甚至早都断言说纳兰性德情深不寿。
痴情的人活不久。
甚至有人觉得纳兰性德现在还活着都算是活的久了。
消息传出去,朝中很多被明珠“逼捐”的人冷笑不已,幸灾乐祸,任务明珠这是黑心事干多了,所以才会报应在儿子身上。
虽然嘲讽的人很多,但是明珠毕竟是大学士,当朝相国,康熙宠臣,所以上门看望的人也很多。
看到纳兰性德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样子,来人都是暗暗摇头,认为这个样子肯定活不了几天了。
谷昏
康熙知道消息后,也派了太医过了诊治。
别说纳兰性德本来身体就不好,这太医也收了明珠的好处,回宫之后禀告康熙,说是纳兰性德情况不妙。
康熙也亲自来明珠府上探望,看见躺在榻上形容枯槁的纳兰性德,也是唏嘘不已,安慰了几句明珠的福晋,赏了一些东西,派了两名太医留在明珠府上就回宫了。
国家危如累卵,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能亲自去探望一趟,都算的上纳兰性德皇恩浩荡了。
后面每天都有消息传出,说纳兰性德的病情一日不如一日。
据说明珠府上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
果然,又过了几日,明珠府上突然传来了悲怆的嚎哭声,正是纳兰性德殁了。
三日后,纳兰性德出殡,明珠白发人送黑发人,亲自将儿子的灵柩护送着跟儿媳妇卢氏葬到了一起。
明珠的福晋听说都哭晕在了府上。
在纳兰性德出殡的那一天,也是康熙派索额图押韵五百万两银子出京南下的时候。
在同时装载着大量军械的船队后面也跟着一艘不大不小的商船,商船挂着百盛商行的旗子。
百盛商行是京城一个不大不小的商行,据说有皇家关系,进场替皇家采买一些江南的物品。
这艘商船上面搭载着一名体型消瘦,沉默寡言的神秘客人,据说是商行东家的一位远亲跟着学习经商。
此人自然就是乔装改扮的纳兰性德。
棺材里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装满了他昔日和亡妻一起用过许多物件还有他写的许多悼念词。
今日一别,就不知道何时还能相见了,纳兰要用这些东西陪伴九泉之下的亡妻。
从今往后,他就要为父母双亲而活了。
前面的巨大船队上,索额图站在最大的一艘船的甲板上,望着运河两岸几乎络绎不绝的流民,看着他们向着河边蜂拥而来,试图想要冲破岸边兵丁的阻拦,想要从船队上抢到一些活命的物资,他心中也是沉重无比。
他不是为这些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可怜百姓而感伤,而是为这摇摇欲坠的大清,为自己的前途命运而忧愁。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看着岸边的混乱萧条景象,索额图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这句词。
忽然感觉非常的贴切。
大清当初打进北京城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这么容易,这么快。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眼瞅着就奔着千古盛世去了。
结果谁能想到,短短两年多,蒸蒸日上的大清却忽然被人打断了腰,乾坤倒转,江河日下,成了如今这日薄西山的凄惨模样。
想到大清有可能会亡的那一天,索额图也不禁想到了自己的未来。
虽然嘴上无数次的说过要尽忠到底,要和大清共存亡,可是仔细去想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的的生出了一丝彷徨和恐惧。
他真的没有做好从容赴死的准备。
千古艰难唯一死,死之一字,从来都是说着容易做到却是千难万难。
他也想过为自己留后路,可是皇帝显然已经想到了他的前面。
在他出京的前一日,他的福晋被太皇太后召进了宫里陪着解闷。
他的两个儿子一个被皇帝升了御前侍卫,随从伴驾。
一个被召进十三阿哥府上去陪阿哥读书。
在外人看来这是皇帝的恩宠亲近之意,皇恩浩荡是要好好感激的。
可是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皇帝这是拿了人质在手上,免得你索额图押着五百万两银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索额图想到这些心中苦笑不已。
于成龙降了楚国后,康熙就不相信汉臣了。
乌梁海归顺沈墨,还自领一军,为了楚国七大总兵之一后,康熙连满洲大臣也不太相信了。
如今就连自己这个跟随皇帝一起长大的心腹都开始防备起来。
索额图越来越明白孤家寡人这四个字的意思了。
他有时候在想,皇上坐到那个椅子上到底冷不冷。
想着自己,又想到了明珠身上。
明珠那个老小子虽然跟自己明争暗斗,但是这次被自己坑了到处逼捐,没想到这才几天,就连才情满天下的儿子都没了。
这算不算是报应呢?
想到那个瘦削文弱总是神情犹豫的年轻人,索额图甚至心中生出一丝愧疚来。
可是他万万不会想到,自己心生愧疚以为已经魂归九泉的那个年轻人此时正在他船队后面的一艘商船上神情萧索地远眺。
……
虽然不确定康熙会不会真的兑现五百万两银子的战争赔款,但是殿前司根据各种情报分析总结后得出判断,清军大局要在江南集结起来至少还需要一个月时间。
清军要想按照原计划实施,大概率会花钱买时间的。
虽然在时间没有到期之前,楚军不宜公开攻打长江沿岸的清军地盘。
但是江南的义军可以啊。
这些义军是江南百姓自发组织起来的反清武装,跟我大楚可没有任何关系。
此时的江南一带,已经形成了十八支比较著名的义军队伍。其中最大的一支首领姓袁,使一口大刀,人称袁大刀。
有好事者就给这十八支义军队伍起了一个十八路诸侯反清联盟的名号,还把袁大刀推举为盟主。
没人知道这袁大刀其实是楚国殿前司的一名千户。
其他十七支队伍里也都有殿前司的人把持着高层或者中坚位置。
在等到上面是授意之后,十八支义军开始了新一轮的频繁活动,四处袭击清军小队以及各处的府库官仓,甚至有时候还会聚集起来攻打一些比较小的城池。
一时间江南又变得风声鹤唳,告急信件犹如雪花般向北方飞去。
索额图一路上收到不少,心中也是焦急万分,催促船队加速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