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
沈清帆眉头紧蹙,安抚着怀中的豆丁,看着那明明灭灭的身影,实在不想听他鬼笑了,厉声呵着,夹杂了几分威压。
刺耳的笑声戛然而止,那道身影顿下动作,神色不善的看着沈清帆,却又顾忌着什么不敢动作,只是那目光,实在是让沈清帆感到厌恶。
“你叫什么?”
忍着不耐,沈清帆往前走了半步,仔细观察着那人,也不知为何,那人明灭的身形凝实了几分,听着沈清帆的问话,眸色黝黑,张着嘴嘶吼着。
“啊——!嚯嚯——啊——!”
棺木像是结界般,让他只能被拘在四四方方的棺材内,他的声音却尖戾的穿墙而过,引来一阵颤动。
偌大的地方,顿时灰尘满盈,遮挡了沈清帆的视线,那股莫名的香气又侵入他的鼻息,沈清帆轻啧出声,将怀中的豆丁抱起。
抬手轻划,几滴血珠从豆丁的狗腿上渗出,顺着沈清帆的指引落在棺木上,嘶吼声渐渐小了许多。
等尘烟落地,棺木中的男子像是活人般半靠着棺材壁,面若潘安,肤如凝脂,当得起“美人”二字,只是面容太过苍白了些。
“现在,能好好聊聊了?”
沈清帆看着棺材内的人,神色不再癫狂,当下问道。
话落,就见那人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看着沈清帆,半晌,苍白的唇轻轻勾起,黄莺般清丽的声音响起。
“公子来此,可是有所图?”
“的确有所图,”沈清帆应着,见他神色挣扎,险些又要叫他癫狂起来,才悠悠说着,“图你,一个故事。”
“什么?”那人疑惑着,精致的面容上迷茫的神色为他添了几分人气,垂于身侧的手抓着桃色的衣衫,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反复几次,才算放过那衣衫。
“我助你入轮回,交换条件是,你的故事。”
沈清帆也不拘谨,盘腿坐上这桃木棺,俯视着棺内的男子。
男子眼见着沈清帆的动作,眼中带着几分欣喜,忙不迭的伸手去触碰沈清帆,却在触及沈清帆衣衫半毫处,一道红光闪过。
男子面色扭曲的收回手,眼中的欣喜不见了模样,却是不甘,还有着怨恨。
“别挣扎了,除了我,没人能帮你,至于你的办法,也不可能逃出这里。不然,几百年了,你为什么还被困在这里?”
沈清帆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做无用功,他只是好奇,是谁,设这么大的阵仗,就为了护着这个男子。
没错,不是囚禁,是保护。
男子低垂着头,不言不语。沈清帆也看着他,不说半句话。
二人僵持着,好半晌,男子才仰起头,苍白的唇缓缓张开,“公子要听什么故事?”
“你的,或者说,你旁边这个棺材里的故事,”沈清帆从袖中拿出酒,喝上一口,看向旁边的棺材时,神色间满是趣味。
听了这话,男子呆了一瞬,怔怔的看着身旁,可惜,他的目光透不过棺材,看不到另一边。
“可以麻烦公子帮我把那棺材里的东西拿出来,让我看看吗?我可以,多说一个故事,”男子嘴角的笑意有些苦涩,眼中却含着期待,叫人看不懂他的心情。
举手之劳,沈清帆自然不会拒绝,再说,他又不用自己去拿,挥手间,棺材板落地,里面安好无恙的躺着三样东西。
一封婚契,一对指戒,一方砚台。
男子看着那三样东西,目露怀恋之色,不觉间笑意满面,等反应过来时,他对着沈清帆歉意一笑,“公子唤我秋眠便好。”
沈清帆没应,一手撑头,就等着听故事了,秋眠也没让沈清帆久等,清丽的声音如涓涓细流,将故事娓娓道来。
——
那时候,天下四分五裂,小战不止,大战不歇。
民不聊生。
秋眠生于官宦人家,当时时局动荡,人人自危,他的日子过得不算好,可比起面黄肌瘦的平民百姓,却要安逸许多。
数十年如一日,秋眠生于动荡,却没吃过什么苦头。
十三岁那年,秋眠遭了报应,许是前半生过得太过顺遂,后半生便要颠沛流离。
家破人亡,秋眠成了遗孤,因着他敏感的身世,无人敢接应。
秋眠不明白,他帮过很多人,可是为什么,他们不肯帮他,反倒落井下石,恨不能将他踩进泥里,翻不了身。
呵,能是什么?树倒猕猴散罢了。
后来,他被卖给了人牙子,辗转间,又到了青楼手中,成了名动一时的花魁。
多可笑啊,一个男子,成了花魁。
自那以后,待他好的人,有所图谋,贬低他的人,踩着他上位。
烟花之地,从来都不干净,唯有一人,不带任何偏见的看他。
那人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大将军,也是收服秋眠所在国都的人。
他不常来青楼,即便是来,也是唤来秋眠,推杯至盏,畅聊一通。
秋眠曾经的愿望,考取功名,报效国家,不负庇佑之恩。他知道,托人带了最好的砚台,买了上好的宣纸,让秋眠即便身陷囫囵,也能肆意的学习。
只是后来,他的王,想要收服天下,他忙得不行,托身边的将士带来一对指戒,许秋眠一生一世之情。
秋眠信了,他等啊等啊,等到天下大统,等到青楼的妈妈不耐烦的想要卖了他的身。
没等到他来,等来的,却是一封婚契,一封属于他和当今天子亲妹妹的婚契。
妈妈说秋眠失了宠,日后他就是风光无限的驸马爷,怎么可能看得上秋眠这等下贱的娼`妓,与其伤神失落,倒不如卖上个好价钱。
秋眠容色姝丽,貌美无双,初夜拍卖时,满城达官贵人,都赶来凑热闹,可是,没有他。
当然没有他,他此时,正与公主举案齐眉,被翻红浪,怎会在意秋眠。
秋眠曾是官宦子弟,自有一副傲骨,不想窝囊的活着,下去后被亲人指着脊梁骨骂,他狠了心,将那方砚台,生生吞下肚,死了个彻底。
——
“没了?”
沈清帆正听得兴致刚起,就见秋眠不说了,只得喝上一口酒,一边拿出块肉干,丢给卧在棺材旁的豆丁。
“公子听了,觉得那人如何?”
秋眠看着沈清帆,面色柔和,神色却是未有半分动容,好似说的不是自己的故事一般。
“这个故事,不过是你的一言堂,我听不出什么,”沈清帆应着,秋眠现在说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从他的观点出发,对对错错,他分辨不出。
也不知道是不是沈清帆的话取悦了他,他轻笑出声,眉目间带上几分柔和的笑意,又神色莫名的看着那一对指戒,随后抬眼看着自饮自酌的沈清帆,继续道。
“那,我再说一个故事”
——
秋眠生于宦官之家,因是家中幼子,人人疼爱,养出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打骂下人,斥责平民,动辄大惩小戒。
嚣张跋扈,人人怨恨,只是因着秋眠家势强大,无人敢反抗,无人能反抗。
七岁那年,秋眠买了个奴仆回来,取名“大傻”。
大傻是个实心眼,因为秋眠买了他,让他脱离虎口,便是处处照顾着秋眠,为虎作伥的事干了不少。
秋眠性子暴躁,动不动就会拿身边人使气,大傻身上更甚,旧伤未好,新伤又添。
后来,大傻失踪,秋眠的性子越发暴躁了起来。
家破人亡,只是一夜之间,秋眠便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他躲着人,收敛起自己的性子,糊花了脸,偷偷去看那个造成自己家破人亡的人是谁。
大傻!害他家破人亡的,是大傻。
秋眠没想到,终日打雁,终被雁啄。
他试图报复,却被掳进了青楼。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大傻来了青楼,见了秋眠,并许诺,会护好秋眠。
能来青楼的人,算什么好东西?秋眠面上感动的和大傻谈天说地,心里厌恶的不行。每次和他谈论一番,秋眠都会沐浴焚香,恨不能将那恶心的气息全部销毁。
秋眠使着美人计,哄着大傻对他百依百顺,上好的砚台,充满墨香气息的文房四宝。又哄着他买下指戒,许下白头偕老。
他哄着青楼的妈妈,哄着楼中的姑娘,哄着那些恩客。
他只卖艺不卖身,即便如此,人气依旧高居不下,谁让他生得一副好模样。
秋眠哄着所有能利用的人,得了许多好处,就等着收网之时,却得来一封婚契,大傻和公主的。
杀人偿命,他不能等了,猎人要收网了,他逃出了青楼。有着他的布局,报复,本该是万无一失的。
却在途中,受人追杀,被人逼着吞下砚台,骑着发狂的马匹,活生生的遭马匹践踏而死。
死不瞑目。
——
“公子现在觉得呢?”
话音一落,秋眠又问。
两个故事,同一结局。却是截然不同的发展,沈清帆垂眸,盯着手上的酒壶,许久才应着,“故事很好,很值。”
秋眠没说话,依旧看着沈清帆,沈清帆知道他想要个答案,但他并不想说,只是跳下棺材盖,轻轻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双手撑着棺材的边沿。
看着秋眠疑惑的面容出声,“你听过背棺人吗?”
秋眠迷茫的摇摇头,不知道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沈清帆也不指望他听过,指尖渗出少许鲜血,点在棺材顶。
那股禁锢秋眠的力量像是遇到大敌般,快速消融,秋眠总算获得了自由,可他入不了轮回,也离不开这里。
他被困在这里几百年,神智尽失,本该继续磋磨下去,最后毫无意识的消散,却碰巧遇上沈清帆。
豆丁的血,融入桃木所做的棺木,唤醒了秋眠仅剩的一缕神智,一边帮助他保持清醒,一边吸收着那四散的能量,凝聚己身。
那个设阵的人,存了不让秋眠离开的心,若是常人,即便帮着秋眠离开了棺木,也离不开这群立的棺材。
秋眠也发现了这一点,飘忽的跟在沈清帆身侧,想要说上什么,就听沈清帆继续说了起来。
“这几个棺材内,都是你的亲人,全门上下,二十三口人。”
“我的亲人?”秋眠不信,不可能的,他没感到一丝熟悉,怎么会呢?他们全家,死无全尸,早就被丢入了乱葬岗,葬了野兽的腹。
“外面的,应当是那时枉死之人的尸身,共和九十八口。八方位,葬的是五毒三仙。而你的棺木下,还有一方棺木。”
沈清帆说着,俯身轻挥了几下,漏出棺木黑色的一角,看着秋眠震惊的神色,沈清帆轻摇着头,继续道。
“你的棺木,是桃木所做,能避开阵中的邪气,又能让你吸取桃木灌入的阴气,让你以魂魄的方式存活,只是那人没想到,你会邪气入体,神智尽失。”
“那我棺木下的是谁?”秋眠声音颤抖,有些不敢去看,又想知道到底是谁。
“你想看看吗?”沈清帆口上询问着,却没打算让他回答,拿起一旁的指戒,顺着其中的牵引,一道素色的身影缓缓显现出来。
那人的面容愈发清晰,秋眠看着他,眼眶发红,脚步却往后退了些许。这个人,他不敢认。
“背棺人,以自身血肉为契,辅以汤药,让自己成活死人状态,以提供给他所背之棺木的营养。以自身为阵眼,为你寻得生机。”
“只是我没想到,我也有看走眼的一天,这个阵法,把你拘禁在这里,不是为了毁了你,也不是保护你,是想送你入轮回。”
“等他的魂魄一同被你吸收,阵眼失效,你就能重获新生,这人,真是煞费苦心。”
沈清帆一字一顿,诉说着秋眠不想听到的真相,眼前人,是第一个故事里的大将军,是第二个故事里的大傻,可他们,都是秋眠眼中的因爱生恨的人。
“我可以让你和他一同如轮回,只是,你需要和他分享一半的魂魄,而下一世,你将会身带疾,体弱多病。当然,一切随你。”
说完了,沈清帆便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喝起了小酒,逗起了豆丁。
那边,秋眠看着明明灭灭的人,那人神色目然,像是傀儡般,站着不动,目光却随着秋眠游走。
等到沈清帆喝完了一壶酒,秋眠才飘了过来,眼神看向那边的人,二人目光相接,秋眠说道,“我和他一起,算是偿还我欠他的。”
得了应答,沈清帆也不拖沓,当下站起身,准备动手,忽的道,“那封婚书,你是不是从未打开过?”
话落,秋眠神色一怔,抬手拆开了婚书,泪水沿着脸颊滑落,又哭又笑的看着傻站在那里的人,随后转向沈清帆,轻声道了句,“多谢公子,这对指戒,算作报答,若是日后还能再见,希望能见到公子与爱人一同”
秋眠的声音愈发悠远,直到听不见半分。沈清帆看着他拉着另一人慢慢踏入轮回路,手上握着那对指戒,嘟囔着,“渡人轮回,换来两个故事,一对指戒。这买卖,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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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毒:蝎、蛇、蜈蚣、壁虎、蟾蜍。
三仙:狐狸、刺猬、黄鼠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