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牧轻叹:“觉非,我当日曾经答应过你,绝不虐待俘虏。你这次擒下二十万南楚降卒,我们不但好吃好喝地养着,还给他们治病疗伤,可说是仁至义尽。可他们……那荆无双和游虎,居然使出这种卑鄙手段,残忍屠杀我北蓟数万将士,是可忍,孰不可忍,我非得以牙还牙不可。”
宁觉非却非常冷静:“陛下,常言道:‘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两军对垒,死伤总是难免。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确实不能有妇人之仁,但是敌人既已投降,就不能虐待,更不能妄杀。否则,以后对方必定人人死战到底,绝不会再弃械投降。到那时,只怕我军死伤的就不止是数万人了。”
云深听到这里,方才体会到他一直强调“优待俘虏”的窍要,急忙附和:“是啊,陛下,宁将军此言大有道理,还请陛下息怒,不必急于做此决定。”
澹台牧听完宁觉非的话,自然也已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决断极速,更不迟疑,立刻朗声道:“来人。”
一直守在外面的太监总管立刻进来,躬身道:“陛下。”
澹台牧命令道:“立刻去刑场传旨,停止行刑,一个都不准杀,要快。”
“是。”那年轻的总管答应一声,立即飞奔而去。
宁觉非这才松了口气,却已是浑身乏力,摇摇欲坠。他用力握住椅子扶手,努力支撑着道:“陛下,为今之计,应速速派人至燕屏关前喊话,愿用南楚的降卒换我们的人。”
澹台牧顿时面有不愉之色:“这不是示弱言败吗?我澹台牧岂是轻易向他人低头之人?
宁觉非急得脸色发青:“陛下,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我们还有十万精兵强将陷于敌人重重包围之中,危在旦夕,岂能为了些许面子便置他们于死地?”
云深见澹台牧面色不善,连忙居中调解:“陛下,觉非的话也有他的道理,虽与我们北蓟历来的强硬作风不合,但并无恶意。”
他的声音十分温和,澹台牧对这位正牌国舅颇为信服倚重,闻言便即收敛了怒意。沉默了片刻,他沈声道:“觉非,被围困的十万精兵是我北蓟的子弟,德沁更是朕的亲兄弟,朕绝不会弃他们于不顾。明日我便南下,率领正在强攻燕屏关的三十万大军赶去救援。”
宁觉非诚恳地看着他:“陛下,燕北七郡刚刚全歼我北蓟五万精兵,此刻一定斗志高昂,守得如铜墙铁壁。此关连我国士兵在私下里都称之为‘铁燕北’,过去便不易攻破,现在急切间更加不易破城。我们多耽搁一天,失陷在敌人阵中的将士就多一分危险。救人如救火,实在是不能有半点延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云深立刻赞同他的话:“是啊,皇上,觉非说的很有道理,不如先拿降卒换回我们的人。”
澹台牧凝重地看向他:“云深,你想想,这是二十万士兵,不是普通百姓。我们还给了他们,不是白白增加了他们的兵力?”
宁觉非声音微弱地道:“只还一半,只把老弱病残的兵丁还给他们,十万人……换十万人。”
云扬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忧虑地扶住了宁觉非微微颤抖的身体。
澹台牧一听,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好,这也是个好办法,不妨一试。现在,我们要优待他们,既不能杀了,又不能将他们发给有功将士为奴,关在这里,不过是空耗我们的粮食药品。那些老弱残兵,就还给他们也济不了什么事。”
“是啊。”宁觉非低低地说。“现在的南楚军中,与这些降卒总会有些关系,或是亲人,或是朋友,或是同乡,他们若是知道这些人不但还活着,而且我们还愿意放他们回国,必定会使军心动荡,对我北蓟军队的恨意就不会那深了。”
云深却想得更深一层:“对,如果南楚拒绝我们交还俘虏换他们放人的提议,那么,此事一旦传出,那些与这么多降卒有关联的士兵和百姓必定怨声载道,倒要看南楚朝廷中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如何自圆其说。”
宁觉非知他聪明绝顶,闻一知百,触类旁通,这时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微笑:“正是。我们可以先告诉这些降卒,准备放他们回家,让他们写好家书,由使者带到南楚,绑在箭上射进燕屏关,使军中人人得知,南楚朝廷想掩盖也掩盖不了。”
“好主意。”澹台牧喜得一拍桌子,笑道。“这就去办。”
这时,宁觉非却是再也支持不住,只觉得呼吸困难,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64(1)
宁觉非一直昏睡着,忽而如入洪炉,忽而如堕冰窖,忽而如腾云驾雾般晕眩,忽而如被漩涡卷入般沈沦,神智偶尔会清醒,不须臾却又迷糊过去。
隐隐约约中,似乎听见有人在讲话。
一位老者沈稳地道:“他这是有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
另一位却是年轻人,声音十分柔和动听:“大师,您能看出他是什么心病吗?”
老者缓缓地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片刻之后,年轻人才低声问道:“如何能为离于爱者?”
老者平和地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而法相宛然,即为离于爱者。”
年轻人却长叹一声:“世间多孽缘,如何能渡?”
老者平静地说:“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变万物皆不变,心不动万物皆不动。”
年轻人似乎有些烦恼,温和地道:“此非易事。”
老者轻声说:“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年轻人沉默了半晌,方才问道:“既如此,该当何为?”
老者悠然地说:“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春来草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年轻人似乎没再吭声。
整个世界又是无边的寂静。
宁觉非的耳边心头再也没了诸般声响,平静地沈睡下去。
当他终于睁开眼睛时,立刻便看见云深正忧郁地坐在床前。
他不由得一惊,急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战况又有什么不利?”
“不,没有。”云深摇了摇头。“皇上已经南下,赶到了燕屏关,依你之计,将数万封家书全都射进了城内,并表示愿意交还降卒。现在燧城那里已经停战,但尚未撤围。南楚朝中大哗,展开了激烈争论。游玄之一系认为,这些战俘临阵投降,丧师辱国,本就不配做南楚子民,死不足惜,而在燧城围困住的北蓟铁骑却俱是精锐,绝不可轻纵。章纪一派则坚决反对他的说法,认为这二十万士兵皆是力战而未走脱,实属万般无奈之下的卧薪尝胆之举,个个仍是南楚的子弟兵,如果连敌人都善待他们,而自己的国家反而弃之如敝履,只怕会使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寒心,也无法向亿万人民交待。如此这般,日日争执不休,还没得出个结论。不过,大檀琛正在临淄推波助澜,联络了各大商会,发动万民请愿,恳求他们的‘当今圣上’大发慈悲,看在这些被俘士兵是为国效力的份上,看在他们遗下的亲属面上,答应北蓟的条件,将他们接回故国。我们也才知道,竟有一家人中,父子四人尽皆被迫从军,这次一起被俘,都还活着。那家的民妇携老母幼女长跪在城门处,日日哀哭,直至泣血,满城百姓无不嗟叹,朝中百官如坐针毡。我看游玄之他们也顶不了多少时日了。” [!--empirenews.page--]
宁觉非听了,便即放下了心,淡淡地道:“这章纪倒是铁了心在帮北蓟,真让人料想不到。”
“他哪里是帮我们?不过是帮他自己。”云深冷冷一笑。“南楚的那些高官很多都是这样,个人利益高于一切。当时章纪是想扶淳于朝夺位,所以打算借助我们的力量。现在淳于干已身登大宝,他们再没有半点机会,自然就想扳倒游玄之,巩固自己的势力。况且,我在临淄时曾亲口承诺于他,若有朝一日,他能助北蓟取得南楚江山,便许他裂土封王。章纪祖籍三江口,那可历来就是富庶繁华之地,他一开口就要这东南大富之地,我已代陛下答允,到时封他为南王,并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保他子孙万代永享尊荣。这可是天大的富贵,他在南楚委曲求全一辈子也挣不来的。”说到后来,云深的脸上满是嘲讽。
宁觉非听了,却并未吃惊。卖国求荣之事,古往今来都有,并不出奇。便是高科技的现代,那也少不了。他还不是被自己的副官卖给了敌人?那小子尚且不是为了江山权势,就为了区区一千万美金和一个绝世美女。
他平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想了片刻,忽然问道:“自澹台将军在燧城被围,已过了多少日子了?”
云深似乎天天都在数着,这时脱口而出:“二十七日。”
宁觉非又凝神思索起来。既然暂时休战,他担心的自然是粮草问题。幸好现在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遍地都有野菜青草,马料应该不缺,至于人,则可以杀马而食,这本是游牧民族一贯的做法,想来暂时尚无大碍。
他正在苦思救援之法,云深却探手摸进他的被中,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
宁觉非吃了一惊,本能地一挣,力量却不够,未能挣脱。他疑惑地看向云深:“怎么了?”
云深的眼圈都红了,低低地道:“我担心你。”
“哦。”宁觉非这才缓缓地放松下来,对他笑了笑。“我没事,很快会好起来的。”
云深垂着头,轻声说:“你保证?”
宁觉非笑道:“是,我保证。”
又过了一会儿,云深才抬起头来,眼中却有两滴晶莹的泪珠滑落。他看着宁觉非,眼中水光潋滟,满脸皆是哀伤忧惧:“觉非,我还以为……这次会……失去你……我怕极了……”
宁觉非心中冰凉,空白一片,脸上却微笑着,温和地道:“不用怕,我还没有替你打下南楚江山呢。”
云深忍不住,又落下泪来。他倾身过去,轻轻伏到宁觉非身上,悄声说:“如果江山是我的,我宁愿不要。只愿和你在一起,一生足矣。”
宁觉非听在耳中,就如清风拂过,瞬间消散,无知无觉。他微笑道:“那怎么行?你是天下人的国师,我怎么能那么自私,独自霸住你呢?将来南北统一,还要靠你协助皇上造福万民。你的愿望可是国富民强,守土开疆,我一直都记在心里,定要助你实现的。”
云深这才恢复了平静,抬起身来,看着他笑了。半晌,他倾前去吻他。
宁觉非侧了下头,轻声道:“我病得只怕不成人样了,别过给你。”
云深知他一向体贴,不疑有他,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颊,柔声安慰道:“只是略略瘦了一些,多吃点东西,也就补回来了。”
宁觉非笑着点了点头。
64(2)
自这日起,宁觉非的病便渐渐地好了起来,再也没有反复。府中诸人都长长地松了口气,江从鸾更感欣慰,每日都笑吟吟的,令人如沐春风。
当他已可以跃马挥刀时,南楚却是风云突变。
淳于干已顶不住朝野的压力,却又不甘心放虎归山。
游玄之更是不愿意半途而废。他上次率军入侵北蓟,却被打得狼狈万状,惨败而归,在朝中的地位已是每况愈下,摇摇欲坠,每遇论战,便落于下风,因此急于以此战挽回声望,重新确立自己的威势。这次在燕屏关和燧城立下不世奇功的两员大将荆无双和游虎均是他的嫡系,一旦在燧城全歼来犯之敌,必将重创北蓟,令天下震动,他们游氏一系在朝中的势力必会如日中天,再也不怕那起子别有用心的小人的明枪暗箭了。
于是,君臣二人心意相通,一方暗送秋波,一方心领神会。淳于干遂派使臣到达燕屏关,与北蓟隔着关隘,城上城下地谈判战俘问题。游玄之则暗中派人飞骑赶至燧城军中,对游虎和荆无双秘密授意。
那拥此时已再次翻越奥特山天险,秘密潜回在青枫岭上被围困的北蓟军中,将澹台牧的谕旨和云深的信函一并送到了澹台德沁的手中。
两个人都谆谆叮嘱这位勇武有余智谋不足的悍将,要他切不可冲动,耐心等候他们与南楚交涉的结果,只需死守,保存实力,不得轻易出战。
只平静了几日,南楚军中便再次出现异动。游虎和荆无双日日在山下挑战,二十余万大军更是夜夜鼓噪,骂声不绝,从“真真是一群缩头乌龟,只会钻到土里躲藏的王八”一直骂到“北蓟的列祖列宗都胆小如鼠,死了在地下也是胆小鬼”,各种各样的侮辱之词不绝于耳。北蓟众人越听越怒,纷纷请战。澹台德沁勉强忍耐着,只得充耳不闻,尽量弹压。
如是者三,终于有一个千夫长忍无可忍,率领自己的千人队冲下山去,登时便陷入苦战。见他势危,他的两个好友也率领自己的千人队冲下去增援,结果同样被重重包围。
澹台德沁闻讯大惊,站在山上了望,只见自己的士兵正在不断地被杀,而游虎和荆无双却好整以暇地立马阵外,开心地笑着看热闹。
他终是忍不下这口气,提刀上马,便要往下冲。
大檀明飞奔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马缰,急道:“元帅,皇上有旨,只能死守,切不可出战。”
“大檀将军,你放手。”澹台德沁怒视着他。“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部下战死而不去救援吗?大丈夫生当于世,自当顶天立地,岂能做缩头乌龟,躲在一边看自己人被杀?死有何惧?却要我受这些南朝小贼的鸟气?”
大檀明被他一番慷慨激昂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一时热血上冲,便也提刀上马:“好,咱们一起去,无非一死而已,也没什么了不起,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澹台德沁闻言,哈哈大笑,随即命令重甲骑兵跟随自己攻坚,雁骑接应,鹰军随机策应,便挥刀抢先冲了下去。
这一场决战正中荆无双和游虎的下怀,立即分兵围困堵截。
荆无双目标明确,直取澹台德沁,而游虎则拦住了大檀明。
荆无双身穿银衣银甲,手中一支金枪使开了,真是矫若游龙,气贯长虹。澹台德沁的掌中是一柄宝刀,势如猛虎般,与他斗在一处。
这是自北蓟入关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大战,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北蓟骑兵本就剽悍,这时无不以一当十,状若疯虎,悍不畏死。南楚的军队也是两大名将训练出来的精锐之师,既有阵法仗恃,人数又比敌人多,也都斗志高昂,不像其它部队的士兵那样畏敌怯战,始终前赴后继,围杀敌人。从正午直打到傍晚,双方均死伤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