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72年,是桓温无比纠结的一年。
自从晋元帝司马睿在建康即皇帝位改元泰兴开始,皇室司马氏就一直走的是和世家精英共治的路线,这也是东晋一直以来的权力划分方式皇室占名分,世家由精英子弟交替共分实权。
如果桓温不反,那么他就是世家势力的代表,压制皇室一点问题都没有。出于利益共同体的考虑,所有的世家们无论关系远近都会奉他为盟主,连侍中谢安都以“君”侍之。这样的情况下即使是简帝司马昱,也得看他的眼色行事,否则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废掉换一个新傀儡上台前废帝司马奕,现在还带着一个阳痿的恶名,在吴县以海西公的身份惶惶不可终日。
可如果桓温想取而代之自己当皇帝,那么事情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一个强有力的实权皇帝,不是所有的世家们所愿意看到的,这个时候桓温就等于站到了所有世家的对立面,原先在明处暗处的所有助力都会变成阻力,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有连锁反应,一旦崩坏后果不可预料。
这种事并非没有先例。
当初司马睿和王氏家族的蜜月期过后,爆发的第一次纷争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桓温不可能不想到那件刚刚过去不到五十年的旧事。
当年权势煊赫试图谋反的琅琊双王之一的王敦,手中经年积累下来的权力可不在自己之下,更是原先在西晋就身处高位的重臣。然而等他一旦站到了所有士族的对立面想当皇帝的时候,就连同为琅琊王氏双王的堂弟王导都不会帮他!
论家族的势力,当时的琅琊王氏绝不在现在的龙亢桓氏之下,是他们亲手扶植起了现在这个王朝!
司马睿不过是一个闲散皇室,永嘉南渡后,在王氏的全力支持下才收拢了北方士族和南方士族共同的支持,最终在晋愍帝出降刘曜后称帝,建都建康,史称东晋。
作为回报,王导被任命为宰相,朝堂之上一切政事都出自他手,司马睿称之为“仲父”,比之管仲萧何留在中枢要位;王敦则任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掌握着东晋绝大多数的兵权。在巅峰时刻,朝堂之上四分之三的官员都和王氏脱不了关系。
后来司马睿试图收回皇权的时候和王敦发生了纷争,被王敦以“清君侧”这个古老的名义正面击败,不但就地斩杀了司马睿好不容易培植起来的党羽,更逼得司马睿都想让出自己的皇位来保平安,却最终被王敦拒绝了。从此以后他这个皇帝就是徒具虚名,所有朝政全部由王敦做主,直到他被这样活活气死。
事情等到王敦表达出自己想做皇帝的时候发生了转机,接下来的事就玄妙了:王敦想废掉太子,结果是“百官皆不从”;想要和谋主讨论夺位,结果侄子王允之把完整的计划全都透露给新皇室司马绍;想要让温峤为丹阳尹训练丹阳兵顺便监察朝廷动向,结果温峤反身就向司马绍告发王敦叛乱,顺便把训练好的丹阳兵对准了他如此种种,如果仔细去分辨,世家们的身影几乎处处可见。
桓温现在想要仿照王敦当年的故事,又怎么能不考虑到这些?
所以他只能一步步去试探世家们所能够接受的底线。不是他不想快速称帝,实在是不能够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时间就在这样无形的消耗中一天一天过去,第一个熬不住的就是如坐针毡地皇帝司马昱。
公元372年七月,病重的简帝试图下遗诏,想让桓温仿效周公摄政,被侍中太原王氏的王坦之驳回,改为辅政;简帝驾崩,桓温想决定是否另立幼帝,结果琅琊王氏的王彪之力阻,太子司马曜继位;373年二月,桓温带兵入朝拜谒皇陵,却在众臣默然反抗中被迫返回,前后在京不过十数天;返回姑孰后,桓温逼朝廷加其九锡,陈郡谢氏谢安以袁宏作不佳推延,一直等到他死的时候都没有写完。
一代枭雄的故事,就以这样一种方式草草落幕,不得不令人扼腕叹息。
即使到死,桓温也如同当年的王敦一样,没有敢从门阀这个体制中跳出来去对抗门阀自己。
桓温死后,将所有兵权交付给了相对能干一点的弟弟桓冲。世子桓熙不服,与叔父桓秘,弟弟桓济谋杀桓冲,事败之后被流放,龙亢桓氏内部起了纷争,整体势力大大衰落。
375年,桓冲自己解任京畿要地扬州刺史给谢安,这等于是放弃了桓氏执掌核心权力的地位。桓氏党众自然群体反对,桓温当年谋主郗超也极力劝阻,然而桓冲心意已决,立即就改任徐州刺史,以北中郎府并入中军将军府,出镇京口。
桓氏至此远离权力中心,退回为一般士族,虽然丢失了权力,却也保住了平安。
至于影响,那就是“盛德日新郗嘉宾”从此专心于佛学不问世事,三年后去世;“天下苍生望谢安”也从此登上了历史舞台,即将绽放出谢氏最璀璨的光芒。
可惜这些都与赵高无关,击败联军回到贝郡的他一反常态地选择了隐遁。七八年来,从未再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所有的日常相关事务,也都是由赵福金出面处理,他对外托病求仙,不再问世务。
作为一个地方上的豪强,最初还有人来征询他的意见,然而朝堂之上的纷争日益激烈,他这种小虾米也就逐渐被有意识地遗忘孟府没有子嗣,而且估计以后也不会有子嗣,这一点是最让人放心,让他变得最为安全的一点。
甚至可以说,在他明确继承人之前,但凡觊觎他势力的人都只会尽量地讨好他。毕竟,一个无后的人反击起来的力量是可怕的,当初吴郡四姓的前车之鉴就在那里。当初他们中最强大的陆家到现在还处在家族内部权力斗争的漩涡里,已经到了快从江东一流豪门的位置中掉出去的地步。
混得最好的是朱严。他虽然没能如愿以偿地成为四姓的共主,却因为另外三家的削弱而让朱氏重新成为了四姓之首,在四姓中的话语权大大增加。至于他和赵高的承诺,那是转瞬之间就被他抛之脑后。作为一个有野心且没有太过预判力的人,如果不是忌惮赵高麾下的那一支强军,他极有可能再次组建四姓联军进行第二次的征伐。
这一点,让随军出征过的方静姝极其不忿。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朱严都是那种无能的小人,除了内斗时的权术还算有用,其余的时候根本就是一个废物。现在这样一个卑鄙小人,却美滋滋地爬上了高位,甚至对贝郡的边界都多有滋扰。要不是贝郡供养的那些个乞活军的确凶悍,估计朱严会更加肆无忌惮。
事实上,只有真正的顶级人士才知道,赵高早已经买定离手,不但买了最冷门的一家,还压上了全副身家的重注,让人既佩服又无奈。当然,赵高这次选择的点也不同,让即使是王谢这等豪族,也无法对赵高这次的选择置喙,只好徒任自然了。
375年,“关中良相唯王猛”病死,淝水之战正式拉开了序幕。
ps:这章好难写,写了几遍都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