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希望所有人还在等着来年春天……

谢璟留宿一夜,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就出门去了贺东亭那边。

他来沪市能待的时间不长,昨天夜里同九爷谈了半宿工作的事,也就只眯眼打了一会儿瞌睡,今天上午还要去码头上做许多事,也只能抽时间来探望一下贺东亭,父亲身体不好,谢璟里也是记挂着的。

到了贺家之后,难得谢泗泉也在。

谢家主身依旧是昨日刚下码头那会儿的穿戴,风尘仆仆,只头发略梳理了一下,一双狭长凤眼里带着血丝,瞧着也未睡好。他身边带着两个人,给贺东亭送了一些『药』来,虽嘴上说的不好听,但其实这两年自从谢璟回来之后已经对这个姐夫态度有所松动,比前两年的时候好了许多。

贺东亭瞧见他们,倒是十分感动,尤其是心疼谢璟一早就来,叮嘱道:“璟儿下次不用特意来一趟,事情忙碌,多休息一点,托人来报声平安就行。”

谢璟道:“也是想您了,里挂念,父亲最近身体可还好?”

贺东亭被他喊一声,简直比吃了『药』还管用,连声笑着说好多了。

谢泗泉瞧见,里又有点儿不痛快。

他刚想张口说话,抬眼瞧见贺东亭苍白脸『色』又没了兴趣,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了一会,瞧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开始催谢璟:“璟儿等下回再来叙旧吧,码头上还有许多事,不能一直耽搁。”

贺东亭听见也道:“对对,在外面做事一定多加小心,听你舅舅的话,快去吧。”

谢璟答应一声,跟舅舅一起走了。

码头。

谢家负责的船有许多,谢泗泉这次和谢璟负责的并不是同一批,他见谢璟在一旁细细查问货物,也没拦着,航运时间太紧,他也不能事事都帮外甥照料周全,总要谢璟自己学会独当一面。谢泗泉他查验完之后,只叮嘱他小心些,想了片刻又道:“让胡达几个跟着,出门在外,总要多几个人帮衬一二。”

谢璟道:“不用,我手边有人。”

“如今世道『乱』,前几日还有劫船的,再多几个随行也无妨。”

谢璟摇头,道:“九爷给我备了人手,舅舅放心。”

谢泗泉听见倒也没再劝,面上『露』出几分缓:“白九这人做事还算稳妥,他既派了人手,那就这么办。”

谢泗泉忙其他的事,交代好之后就去了其他船上。

胡达紧跟在家主身后,倒是脚步有些不舍,低声又问了一遍:“要不,要不我们偷偷去跟着小主子?”

谢泗泉笑了一声,道:“他长大了,让他去,无妨。”

胡达跟了谢璟几年,实在有些不舍:“可如今不同,外头『乱』成一锅粥,小主子他……”

谢泗泉:“他如今比厉害,当他从未遇到过劫船的?”

胡达大惊失『色』,话都打了磕巴:“也,也遇到了?那怎么从未听小主子提起过,不成,家主您让我带几个人跟着吧,小主子身边的人也不见提起这事啊!”

谢泗泉笑了一声,摇头叹道:“所以我说璟儿长大了,自让他去闯,我也不能护佑他一辈子,总得有这么一回。”

胡达追在谢泗泉身边低声连说几句,也不见谢家主回转意,人急得陀螺一般转来转去。

谢泗泉闭眼权当没听见,胡达说的这些话,他尝没有在心里念叨几百回。

行船难,留下的人更为不易。

京沪铁路全力运送军队与弹『药』,其他运输完全停顿,而西迁水路,尚能利用的只有两条内河航路,即便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找到的船只,转瞬就被难民占领,

敌机轰炸声中,工厂的职工们拼死去抢他们最宝贵的机器,飞机来了,趴伏在地上躲一躲,飞机一走立刻又爬起来去拆,有人被炸死了,后面的人也只含泪大喊一声,把同伴尸体抬过一边,咬紧牙关继续抢搬……冰冷的机器上,沾染的尽是沸腾的热血,马运人扛,日夜不息。

战事激烈,多地联合成立长江航业办事处,白九爷身兼数职,手下指挥数十艘江海巨轮,承担起了迁移重任。不止是大厂,其余工业星火也从未放弃,拖轮租不到,就换为几百艘木船,只一日就将六家机器厂相继运出。

江面船舶往来,枪炮声近了,码头上更是弹片横飞,倒塌的房屋一片狼藉。

军部出于安全考虑,将一段航路封锁,在此段河内的十余船只进退不得。贺东亭得知此事,未等有人来找立刻就动身去上下打点疏通,经过几度交涉,终得以解除封锁,使器材运出沪市。九爷的人闻讯赶来时,正赶敌机轰炸,一座房屋就在几人脚跟旁轰然倒塌,若非手下护着及时贺板只怕要交代在这里。但即便如此,躲过一劫的贺东亭也只是起身拍拍衣服,让众人回去工作。

九爷的人瞧见贺东亭身有血迹,脸『色』微变:“贺先生受伤了!”

贺东亭被人搀扶走了两步,只是腿脚有些不便利,摆手道:“只是伤了脚,们回去同白九说,这里自有我,让他去忙大事,这里的调度不需再费心。”

那些人不肯,大约是受过交代,坚持要带贺东亭去医院,贺东亭催促道:“他那边事情繁忙,我不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们怎么分不清轻重缓急?!快自去吧!”

“可是贺先生您的伤……”

“都是些皮外伤,养几日,不碍事,快些回去,做正事要紧!”

几经催促,众人这才匆匆离去。

贺东亭被人扶着缓步回去,扶着他的人低声道:“您对那位白先生真好,外头都说您看重他。”

贺东亭听到轻笑摇头:“不是我看重他,而是他能力在那,今后还需向他借力才是。”

“向他借力?”

“是,不是几年后,而是十几年,甚至更久了。”

贺东亭低喃一声,目光看向前方,逐渐变得坚定。

白九爷精于谋算,银钱、船舶精确到分毫不差,用一切力量去提高江口港站通能力。

沪市船舶公司倒了数家,也惟独九爷这一处尚还有余力支撑。不但撑住了,更因他对商机的掌握,把公司遇到的困难层层化解,硬是撑着度过了亏损最重的一个阶段,渡过了战时难关。在完成军部交代的各项运输任务之后,他手下船舶公司又打通了新的两条航线,使公司有所壮大,为战后海贸易发展准备了资金——北地白家百年经营,从未想过只赚国人银钱。

即便是在最难的时刻,白家掌舵人的谋算,也绝不只看眼前,这已是白家刻在骨子里的谋略之道。

翌年十月。

武汉失守。

八万吨兵工器材从武汉运到宜昌,同时中下游西撤的工厂也开始迁往湘西和蜀地。

江每一艘船舶都放满了钢铁器材,这些全是要转运入川的物资,不只是机器,也有权贵的马和钢琴,甚至还有一头专供女士饮用牛『乳』的『奶』牛。甲板上挤满了人,有背着全部家当、抱着孩子的平民百姓,也有一批批伤兵,所有人神情木讷,只抱着自己手得可怜的一点家当,尽力在客轮上站稳自己巴掌大的一席之地,岸边的人盼望离开,船上的人却痛得眼泪都已流干,这是他们生存了数十年的土地,若非战火,又怎会轻易离开。

船只一再被扣,要么被难民占领,要么就被军方征用,已引发恐慌。

入夜。

有一队人数五六人的伤兵趁着夜『色』,『摸』到码头上,用手里的枪杆挑开一艘木船,硬是闯了去。

木船上的船工不肯轻易被劫,急得跟他们大喊:“我们有手续,盖章办事,有任务……哎哎,们不能上!”

那几个兵推搡开船主,为首的兵痞更是骂骂咧咧,嘴里没一句干净的话,啐了一口咬着后槽牙道:“子们在前线卖命,眼都瞎了一只,这条命搭进去半条,怎么就不能要一条破船!”

“这船这的不行啊,这是谢家的船!”

“我管你宋家还是谢家,子今天这船坐定了——”兵痞挑开船上的草帘,一时间怔愣在那里。

船舱里满满当当的全是小学生用的课本,一旁还有一捆捆的铅笔,面印着“中华”二字。

船上汽灯昏暗,船工还张开双手拦在前面,眼里尽是未睡好的红血丝神情焦虑,而他对面站着的几个伤兵,有的断了手脚,有的纱布缠裹了半张脸,纱布已被战火和污血染黑,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一时间众人沉默,谁都没有说话,只听到船上油灯发出的轻微声响。

船工壮着胆子,颤声争辩:“明年春天到了,孩子要学,他们肯定要用到这些,不值什么钱都是些书和纸笔……”

为首那个伤兵看了良久,脸上肌肉抽搐抖动几下,狠狠摔下草帘,仅剩下的那一只尚还完好的眼睛泛红,哑声道:“下船,让他们走!”

船工飞快装好被弄散的东西,跟那些伤兵鞠了一躬,趁夜离开了。

岸边,伤兵们注视江面上的那艘小船。

片刻后,那队伤兵掉转身回去,没有一人说话,沉默走入夜『色』深处。

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想活下去,但此刻他们有更要重的事要做。

所有人还在等着来年春天。

他们也相信,一定有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