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运动会(十)

夏天是什么呢?

是斑驳流动的树影,高悬晴空的烈日,氤氲着水汽的暖风?

是阳光,溪河,燥热,还是年轻,刻骨,爱恋?

还是午后聒噪亢长的蝉鸣,慵懒凌乱的碎发,还是额角自然而然垂落的汗珠?

顾渊坐在天台的长椅上鸟瞰着下方的校园,正对面是青绿色的山林,楼下就是操场,操场上的中学生正在为比赛的运动员加油助威,长相斯文的少女低头轻抚着灌木丛边白猫的耳朵,有风声在呼呼作响。这些都是夏天,和夏天衍生出来的轻柔而遥远的琐碎。

姜紫枫走的时候说“后会有期”,但顾渊却觉得那扇门关上时就像是把自己和她隔开在了两个不一样的世界,他不知道在那个世界里“后会有期”的意思和这个世界是不是一样的,但直觉告诉他,至少存在着一些差别。

马上就要毕业了的她,和他们这些还要留在这里一年多的人,即将迎来不可避免的分别。

他还记得差不多两年前刚加入文学社的时候,姜紫枫问他的那两个问题。

他还没有来得及找到问题的答案,提问的人却要离开了。

话说回来,过完冬天,他也要十八岁了。

也就是说,这是他成年之前的最后一个夏天了。

那么合理,却又那么陡然。

不过,有那群家伙在,这个夏天……绝对算得上是多姿多彩了吧?

只不过,遇见是故事的开始,也是离别的倒计时,就像这充满无限美好的夏天短暂也容易逝去。

当然,顾渊是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他现在还沉浸在快乐之中,欣欣然要去继续拍照。

飞鸟在炎炎夏日中为了避暑而飞到大树中央,因为这里茂密的树叶遮挡住了阳光。而蝉就在旁边安然自在地鸣叫,夏日午后的一切都那么美妙,除了——

“张云……我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来了。”

陈歌站在祈愿树下,看着用红绳挂满了枝头的木牌祈愿符说到,当然,不是说给木牌们听的,而是说给那个站在他旁边的男人听的。

“我收到邀请的时候确实吃了一惊,因为我并不算是一个多么出名的画家,即使是在本地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素描老师罢了。后来我看到这次的活动策划负责人里有你的名字,就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张云已经把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了一个头发斑白的脑袋,“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但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到这里来一趟。”

“我不想做什么,只是想和你聊一聊。毕竟我们也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吧?”

“八年吧,我没有记错的话。”

“对,已经八年了。但即使过去了这么久……每次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那一幕都会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包含着所有的细节,仿佛我又回到了那个夏天,风里面有浓烈的栀子花香的夏天。从宿舍楼里走出来的我,在走到这里的刹那,不自觉地用手横在眼前,挡住略显刺眼的阳光。使劲地开合着双眼,角膜干涩、酸胀,即使被立刻渗出的液体包裹,也掩盖不住那阵阵刺痛。”

“还有……那躺在树后面的……她。”

在重重地眨了两下眼皮之后,陈歌挪开了那只挡在眼前的手,转身面对着低头不语的张云,这时候瞥见了那一头略显稀疏的斑白头发,瞳孔不由地微微一缩。

“我知道,我也记得。”张云摸了摸自己那头稀疏的白发,“这些年来我到处礼佛,就是想求得一个心安,但最终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头发白了,也少了。我还不到四十岁,新的学生已经开始叫我张爷爷了。”

“你……”

“当年我被停职以后就远走他乡,我以为离开这里,删掉社交媒体上的记录,删掉照片和文档,就可以让那件事的记忆不再触及我。但我过了好几年才明白,虽然一直在逃避,但那些记忆迟早有一天会追上来,最终还是会缠上我。所以我在四年前又回到了这里,虽然无法心安,但至少人可以安定些。”

“逃避……呵呵,你也知道你在逃避吗?”陈歌冷笑了一声,“你那夸大其词捕风捉影的报道,让她对未来生活的信念彻底崩塌,但你甚至没有向她道过歉,一次都没有。”

“我知道……这也是我今天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张云双手捏着帽檐,对着面前的祈愿树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弯成了九十度,足足十秒才重新直起来。

“对不起。”他说。

而那些不愿意回想起来的情景,毫不留情地如同浮沫一般,在脑海里不断涌现出来:

“让一让,对不起!请让一让!”

新建的林荫大道上停着两辆警车,司君墨和李诗雨奋力地从人群中挤进去,但费了半天工夫,却仍旧被黄色的警戒线给拦住,两个人高马大的警察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只能从胳膊下的缝隙里看到瘫坐在草地上失魂落魄的陈歌。

“陈歌!陈歌!”

司君墨朝他喊了两声,然而陈歌只是默默地把头转了过来,双目空洞地看着他和李诗雨,嘴巴微微地张了张,但也没有说话,没有发出声音,像是断了电的机器人似的,身体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了这个学校里他们最信任的人,管仲廷管老师走了过来。然而这个一向以温和幽默著称的男人脸上,却没有了以往那种自信平和的微笑,而是阴云密布。

“管老师……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去再说吧……”他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对着围观的人群大声喊道,“大家!先回去上课吧!这里的事情学校和警方会处理的。”

学生们当然不愿意离开,但很快,那几个人高马大的警察便伸着手走了上来,像是赶鸭子一样把学生们驱赶开来,各班的班主任和其他老师也都陆续赶了过来,把各自的学生们带回班级。司君墨和李诗雨纵然不想走,但也被人群裹挟着越走越远。

只有陈歌还坐在草地上,警察没有去拉他,只有一个护士蹲在他旁边担心地看着他。

一片叶子落在了陈歌的脸上,打断了他的思绪。

“唔诶~你们两位,好久不见啊。”

意想不到的声音突然出现,带着些轻佻,抹掉了沉重。司君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画面里,他一手揽住一个人的肩膀,微咧着嘴对陈歌笑了下,然后扭头对张云说:

“喂,我让你来你还真的来找他了啊,勇气可嘉嘛,你就不怕他杀了你啊?快走吧,西南边的阶梯教室里有给访客准备的大麦茶和糕点,去晚了可就没有咯。”

说着,他轻轻地推了下张云的后背,把他从陈歌的身边推开。

一时间有些尴尬的沉默,张云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随后便转身离开。

“你让他……等等,你见过他?”

目送着张云走远,陈歌出声问。

“是啊,大约一个月之前吧,比你快那么一点点。”

“为什么不告诉我?”

“还不是怕你做蠢事。我可不想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下半辈子在监狱里面过。而且说到底,他也没干什么。但是呢,又不能让他不来,你的心结迟早要解开,作为朋友,我觉得我应该帮你这个忙。”司君墨反手拍了拍他的胸膛,“——所以,聊得怎么样?”

“一般吧……我还是不能原谅他。”

“这样么……那还好,这样反而简单些。”司君墨夸张地抒了一口气。

“什么意思?”

“大不了就接着怨恨他呗,这总比你原谅不了自己要容易处理得多吧?”

青年转过头来,挑起眉毛看着好友的眼睛。

“所以陈歌啊,你始终不能原谅的,到底是他张云,还是你自己呢?”

“……”陈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还记得秋玲遗书里是怎么说的来着吗?”司君墨向前走了一步,抬头看着满树的祈愿符,“请保持骄傲和执着,去热爱夏风温柔一切的日子。我有属于我的夏天,你们有属于你们的蓝天,你们是飞鸟,而我是蝉。我会铭记所有我们共同经历的一切,因为这就是我的全部了。突如其来的相遇,始料未及的喜欢……”

“但却给我们留下了猝不及防的再见和毫不留情的散场。”陈歌接了下去说,“我当然记得,原来你也记得。”

“这又不是什么比赛。”司君墨笑了笑,“我是想说,她从来没有怪过你,也没有怪过其他任何人,所以,你也该和自己和解了吧。”

“我可没有生自己的气。”

“嗯——”

扭过头来斜射着他的,是司君墨眼里半信半疑的目光。

“不是说,说谎话是鼻子是会变长的吗,为什么你的鼻子没有变长啊?”

“那不是正好证明我没有说谎吗?”

“唉——算啦算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喂,话说回来,你不该去看看你的学生吗?有一个可是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呢啊,你身为他们的带头大哥,这个时候不去关心一下吗?”

“什么带头大哥……我是他们的老师。”

“唔嗯——”

“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我去了反而不太好吧?”

“是嘛——”

“虽然在这里待了很久,但我的工作都有好好在做啊。”

“嗯——”

“好好好,我去还不行吗?”

望着陈歌骂骂咧咧地朝校医院走过去,司君墨忍不住笑出了声。

“嗤,这个家伙……看来还是得多让他关注关注当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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