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顾渊并不怎么喜欢夏天。
燥热但却湿漉漉的空气,操场上弥漫着的塑胶跑道被阳光烘烤过后的淡淡的臭味,还有额角上不断滴落的汗珠,以及每隔几天就会出现一次的雷阵雨。顾渊不喜欢那被雨淋湿后一切都被浸泡过的味道,那会让他联想到许多负面的东西,比如眼前这片黏在窗户玻璃上的树叶。
叶脉清晰,纹路清晰可见,但叶面已经有些破损,从裂口处渗出颜色浓烈的汁液,一个眨眼就被豆大的雨珠砸到不知哪里去了。
原本安排给课间操的时段因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而空了出来,于是有了一个四十分钟的大课间,教室里充满了嗡嗡的讲话声,顾渊的脑子里空空荡荡的,昨天晚上那个噩梦让他丢掉了大半的睡眠,只在凌晨天微微亮的时候稍微睡着了一会儿,现在他的大脑几乎处于宕机状态,所以当齐羽拎着一个大包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姑娘漫不经心极其随意地用单手提溜着一个人头大小的布包,落在桌上还发出“砰”的一声响的画面是极为震撼的,不过顾渊已经习惯了这种震撼。
“这是什么?”
“相机,稿纸本,还有秩序册,以及……”齐羽从袋子里拿出一盒奥利奥,两只眼睛像是灯泡一样闪着骇人的光芒,脸上挂着热切的笑容,“食物!”
“不愧是你……等等,相机?稿纸本?”
顾渊心里忽然有点忐忑。
“啊,对了,昨天忘记跟你说了,因为呢,我们其他人都有比赛要参加,而整个文学社里只有你这个闲人什么活动都没参与,所以,思思决定,把拍照留念和习作记录这两项光荣的任务交给你。”
“啊?我?别逗了,我可是很忙的?”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在运动会那两天,有什么安排啊?”齐羽俯下上半身,半睁着眼睛凑过来盯着他,“池妤可是也参加了两个项目呢,你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人要陪吧?”
“我……答应了袁潇,要去帮他忙的。”
“这样啊,没关系,思思早就猜到你一定会找出什么‘正当理由’来推卸责任的,所以。”
“所以?”
“所以,我们统统拒绝。”
“……”
“嗯,就是这样,这些东西你收好,到时候运动会结束了你自己去还给思思,要原封不动哦,万一要是少了什么,尤其是她那个宝贵相机,怕是她会当场化身厉鬼活活吃了你哦~”
“厉鬼?喂,你吓唬人也好歹编个靠谱点的理由好不好,就她那么怕鬼的样子,变成厉鬼难道不会第一时间把再自己吓死一遍吗?”
顺手把相机和稿纸本收进桌肚里,顾渊对着天花板打了个哈欠。后座的高练正在和尹天他们聊着乱七八糟的事,比如说什么他今天的运动裤很衬腿长,还有他昨天看了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的电影,被他的马脸深深震撼,或者是他觉得食堂阿姨的狮子头手艺最近有所下降等等,从陈歌走出教室开始就一直说个不停。
他们之间的话好像永远也讲不完。
“喂,你怎么了?”
望着高练他们发了一会儿愣,刚刚放下包裹就跑出教室的齐羽竟然又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洗干净的红苹果,口腔里发出清脆的咀嚼声。
“什么怎么了?”
“黑眼圈,眼皮半睁不闭,从早读开始到现在就一直没有停过的哈欠,还有明显慢一拍的反应,就连刚刚找理由都比平时至少慢了三秒。是不是昨晚躲在被窝里熬夜打游戏了?”齐羽说话的语气就像是老母亲对着没出息的儿子那样痛心疾首,最后还发出了一声沉痛的叹息,顺便摇了摇头,“唉——”
“……你别瞎说啊,我昨天确实没睡好,但只是因为做了个噩梦而已。”
“噩梦?什么样的噩梦。”齐羽坐了下来,手里的苹果已经吃了快一半,皮红肉白,带糖的汁水顺着果肉的缺口摇摇欲坠,看起来那个苹果真的很好吃。
“就是很普通的噩梦啊,没什么特别的。”
“噩梦也分很多种啊,比如说悬疑类的,杀人案、密室逃生;还有动作类的,比如说丧尸围城、冤魂索命,还有那种纯粹恐怖的,比如说克苏鲁。”
“一个都不对……还有,你说的那是电影分类吧?”
“噩梦和电影本来就差不多,都是呈现在脑海中的画面,有声有色,甚至可以说梦境会更加真实一点呢。”齐羽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不无认真地说道,“一个都不对?你到底是做什么样的噩梦了?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呗~”
看到她脸上那幸灾乐祸的笑容,当时顾渊的心里有一万句骂人的词语闪现,想像是吹风机那样对着她疯狂输出,可话到嘴边只剩一声叹息。
外面一片漆黑,电闪雷鸣,天空是那种仿佛黄土高原被水冲刷之后的蜡黄色,一点儿也不像是盛夏白天该有的颜色,教室明亮的灯光下,顾渊看到自己有点儿憔悴的身影在玻璃上映出,格外清晰。
接着顾渊就在窗户上看到了像只松鼠一样三两口把剩下的半个苹果吃完的齐羽,她用餐巾纸将果核包好,然后打开了之前的那盒奥利奥。
忍不住笑出了声。
中午去食堂的时候校园里积了不少水,顾渊是穿凉鞋卷起裤腿淌着水去的食堂。去年翻修的“强力排水系统”看起来仍然不够强力,钟楼旁那山溪汇聚而成的池塘再次漫了出来,鸭子在林荫大道上和人一起摇摇摆摆地走,甚至还时不时有人因为脚踢到游动的小鱼而发出惊叫。
牛肉面升腾的热气轻柔地覆在池妤的鼻尖和发丝上,顾渊的眼前像是蒙着一层纱,所以看得不太真切,只能听到池妤的笑声。
“你知道吗?今天上午打雷的时候我们班恰巧有个灯管爆了,几乎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连老师都不说话了,卿思还吓哭了!只有林晓琪一点都没被吓到的样子,还冷静地说自己去找校工来换灯泡,她真的好厉害……”
今天池妤的话异常得多,面还没动,已经说了好大一串,比前几天加起来都多。
顾渊安静地看着她出神,池妤的话就像是背景音,一直在听但却好像又没有听进去多少。昨晚上的那个梦不断地在他脑海里复现,他总觉得文堇在用文字暗喻着什么,可又一时想不明白。
“我最近又在看《挪威的森林》了,卿思说,直子就像是春日一湖澄澈清亮的水,一片樟树叶落在水面上荡起了层层涟漪,我觉得这样的比喻有点奇怪……”
“池妤。”
“嗯?”
“你最好的朋友是谁?”
“好朋友?”
“对啊,就是那种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朋友。”
“就是你咯。”
“别闹……”
没想到,她竟然郑重其事地坐正了,看着顾渊,说:
“真的啊,如果要说有的话,就是你了。”
“诶?可是……那还有别的人吗?”
“别人?嗯……可能没有了吧。”
“没有了吗?一个都没有?”顾渊有点诧异,“真的一个都没有?”
“没有啊。”
“不会觉得寂寞吗?”
“不会啊,不是有你在嘛。”
池妤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听上去很轻快,也许她的确不会感到寂寞孤单吧。
“你会觉得寂寞吗?如果没有你说的,那种朋友的话。”
“我吗?应该,也不会吧。就像你说的,不是有你在嘛。唉,今天怎么那么多香菜。”
顾渊说着把自己面上的香菜一根一根拿出去。
“青椒怎么了?我最喜欢吃青椒,不吃我吃。”
池妤把他碗里的香菜仔细挑拣出来放到自己碗里。
“香菜和牛肉面是绝配!”
说完就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青椒,一脸享受的样子。
顾渊看着她较真的可爱样子,以及嘴角边上不小心沾上的葱花,一瞬间失了神,以至于忘了吃自己剩下的那碗面。
也就是因为她那句话,顾渊之后学会了吃香菜。
香菜和牛肉面是绝配,这句话是真的,没有半点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