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她很像母亲

夙弦从夙疆的书房离开后,天已经黑了,一路走回仪景院,突然发现,今夜的月色真的很美。

一时兴起,她让人在竹林里摆了琴案,屏退了伺候的人,焚香沐浴过后,方才坐了下来。

葱白如玉的十指在琴弦上翻飞,宛若跳动的精灵,悠扬的旋律自指尖流泻,夙弦闭上眼睛,想要平复一下心情,可心中却有一股郁气,始终无法消散。

前世的夙弦,不喜练武,却极为喜爱音律,尤爱抚琴,曾一曲引得百鸟来朝,被传为佳话。

她得以重活一世,前世的不足自然要改,却并未打算将自己的爱好完全摒弃,因为那等于完全否定了前世的自己。

若一个人被仇恨蒙住双眼,无法客观的看待问题,往往容易做出错误的决断,所以夙弦,需要让自己的心静一静。

可是,心却始终无法安静下来。

“砰”的一声脆响过后,夙弦吃痛收回了手,原来,因为太过用力,琴弦不知何时竟然断裂了。

竹林深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婉转清扬的笛音,笛音中似是有着某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和着琴音,一曲过后,竟让夙弦心中的暴戾,奇迹般地一点点平息了下来。

她抬头望去,少年一袭白衣胜雪,手执一柄墨色玉笛,眉眼温润,笑容清浅,优雅矜贵。

夙弦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这个少年,许是今夜的月色实在太美,竹林的气氛又太过静谧美好,那飘逸的白衣,仿若谪仙临世,从画中走来。

第一次见面,他们隔着屏风,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将他当做一个医者,却记得他身上淡淡的药草香,似能抚平人心中的烦躁;

第二次“偶遇”,她反感他的算计,心中自然也只有算计,只将他当做一个可能的合作伙伴;

今夜再见,他似乎又变成了记忆中不同的样子,夙弦自己都未察觉到,自己眼中的惊艳。

“江先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夙弦好奇问道,后院的守卫,什么时候这么松懈了?

“大小姐怕是忘了,去见主君前,你吩咐过,要将楚洛安置在你的院子里,为了完全的保密,不许府医接手,只让我一个人诊治。”江离道。

夙弦这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她急着去和夙疆通气,映雪问起如何安置楚洛,她便直接让人将楚洛安排在了她的院子里。

弦月城的私牢其实是关押重犯的好地方,但是又不能将楚洛当成一般的重犯来对待。何况,夙阀之中,多的是有异心的人,又有夙绫这个吃里扒外的虎视眈眈,把楚洛放在哪儿,她都要睡不着觉的。

这样衡量之下,唯有把楚洛放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才能安心。

正好,她的院子就在那紫竹林里,竹林虽清幽,里面却有阵法,楚洛既然要安心养伤,还是少与外界接触的好。而江离……

相比于府中府医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江离在夙阀孑然一身,毫无根基,暂且只能依附于自己,他是最好的选择。

若他可信,那是最好的;若他有了二心,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也能随时提防。

“楚洛的伤的怎么样?”夙弦问道。

“若不出意外,明日便能醒来。”江离道。

“他的腿,能恢复吗?”

“若是别人来医,是没希望的,若是我来医,用不了一个月,便可以恢复正常,”说着,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夙弦一眼,“关键,还要看大小姐想让他恢复到何种程度。”

夙弦笑了,和聪明人说话,真的是很省心。

她丝毫没怀疑江离的话,从上次江离能轻而易举地破了夙绫的局,就能看出此人在医道上涉猎极广。

“命,一定要给我保住,至于腿,我们夙阀可没那么多名贵药材给他医治,一辈子坐在轮椅上,也不错。不过,这件事,暂时就别让旁人知道了,万一楚洛伤心过度,一下子气死了,这责任,我可担不起”

前世她被楚落和夙绫害得不能生育,又哭瞎了眼,如今既然夙绫也损了身子,那么楚洛又凭什么全须全尾的呢?

“好,大小姐既然吩咐了,莫敢不从。”江离颔首道。

他这般风轻云淡的的态度,倒是让夙弦侧目,“你,就不觉得我恶毒?”

江离却并没有直接回到她的话,反而径自走到她身旁坐下,勾起了琴弦。

“你做什么?琴弦已经断了,这琴,不能用了。”夙弦的语气颇有些遗憾,这绿绮陪了她好多年了。

“谁说琴弦断了,琴就不能用了?”江离反问。

夙弦语塞,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这人是在抬杠?

可下一刻,她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熟悉的琴声在竹林中缓缓响起,这是她方才弹奏的《四季谣》的春季篇。

少年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一段段优美的旋律自他的指尖倾泻而出,从最开始的懵懂纯真,到热烈奔放,再到宁静舒缓,归于平淡、安乐。

这是《四季谣》,却又分明不是《四季谣》,前两章春季和夏季,是一模一样的,但是后面的秋季和冬季,原本的曲子是落寞萧瑟,直至最后归于虚无,而不是江离手中,那岁月静好的安逸。

“你以前,也学过这首曲子?”夙弦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这首曲子,并不是男子弹奏,它描述的,是闺中少女的情思。

春,代表豆蔻之年,桃花树下的一见倾心,懵懂纯真而青涩的爱恋;夏,则是渐入佳境,爱意渐浓,炽热而烂漫;秋,是热恋过后逐渐归于平淡,二人之间的感情,如渐渐枯萎的落叶,有了落寞和酸涩;冬,爱人彻底变心,厌弃了少女,少女的爱走向死亡,被纷飞的大雪一点点地覆盖、埋葬。

记得当时学这首曲子的时候,乐师曾感慨,女子最重要的便是要守好自己的心,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守好自己的心吗?可前世,她还未来得及动心,心就已经死了。

“我从前没听过,但我母亲极善音律,我天生便对音律很敏感,所以只要听过一遍,也就会了。”

江离侧过头,看向身旁与他并肩抚琴的少女,月色下,少女的脸笼在朦胧的光华之中,有些看不真切。

他突然有一瞬间的恍惚,终于想起来,那日在灯光下,看到她的侧脸,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的侧脸,竟然和记忆中的母亲,那样像……

这,是他的错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