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零六章 暴起、逃遁

都快放衙了才召自己入宫觐见,其实李善心里是有些狐疑的,途中还刻意放缓了速度,今天轮值的斥候范图查探了安排好的暗哨,并没有发现异样。

而且在东市口子还恰巧碰到了中书侍郎宇文士及,对方在东山酒楼设宴款待几个远道而来的朋友,李善隐晦的问了几句,也没有察觉到异样。

在朱雀门翻身下马,李善丢开缰绳,守在这儿的曲四郎迎了上来,“阿郎。”

“陛下传召?”李善瞄了眼不远处的殿中监苏制。

“是。”曲四郎点点头,“午时之前就听清河县公提及,陛下召阿郎入宫觐见。”

看到曲四郎,李善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怀疑了,让王君廓和十几个亲卫留在朱雀门,自己与苏制一同走入朱雀门。

朱雀门至承天门之间就是承天门大街,李善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看来陛下也担心陇右道那边出问题,所以才会从梁州调兵关键在于,即使都布可汗未携主力,淮安王李神通也可能抵挡不住,身后的河州还有东宫嫡系天节军,更是心意难测。

“魏嗣王殿下。”

听到声音,李善侧头看见了王君廓,身后是霍国公柴绍。

李善本就没什么怀疑,看到这两人更是心中大定,停下脚步笑着说:“三姐夫如今行动不便,倒是要辛苦君廓兄了。”

当年山东战事中,李善就与王君廓有过来往,仁智宫事变后,李善奉诏节制大军,王君廓也在其麾下。

“应尽之责。”王君廓打了个哈哈,“说起辛苦,霍国公最是辛苦,这几日都在衙内起居。”

“曲四郎也说过。”李善随口道:“适才他还提及,今夜是他轮勤,只怕也要在这儿歇息。”

“都准备好了。”王君廓看了眼朱雀门方向,又看了眼柴绍,“陛下此时传召,不如让殿下亲卫暂时在这儿歇脚吧?”

柴绍点头赞同,“君昊与彭国公姓名相仿,也是有趣。”

王君廓大笑道:“旁人一听,还以为是兄弟呢。”

闲聊了几句后,李善才转身向承天门走去,而王君廓与柴绍聊了几句后转身向着朱雀门方向而去。

过了承天门,李善抬头看了眼夕阳,自己还从来没有在这时候入宫觐见过,不管待会儿是谈论什么事,出宫只怕都要天黑了。

陆续过了嘉德门、太极门,从左延明门绕过了太极殿,穿过朱明门、两仪门,从献春门绕过两仪殿,不远处就是甘露门了,李善突然再次抬头看了眼夕阳总觉得那艳艳的残阳带着丝丝血色。

这是一种毫无来由的心理暗示,虽然是得殿中监苏制的传召,先后看到了曲四郎、柴绍、王君廓,按道理来说李善应该心安,但他总觉得有些诡异。

过了甘露门后,李善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眯着眼盯着苏制,“不是应该往左走千步廊吗?”

“淑景殿的万贵妃这几日病了,而且有七八个宫人、宫女染病,所以陛下封了千步廊。”苏制解释了句,叫来了两个宫人提着灯笼。

苏制一脸的坦然,李善反而疑心更重了,犹豫了下指着前方,“从延嘉殿那边走?”

“是。”苏制不再说话,只在前方带路。

李善跟在后面,脸色颇为阴沉,走了会儿突然问道:“今日陛下传召是因军国大事,却在临湖殿召见,可有宰辅在场?”

前头的苏制犹豫了会儿,“中书令观国公,门下省侍中江国公均在临湖殿内。”

“为何不在两仪殿?”

“陛下午后陆续在甘露殿、临湖殿歇息,”苏制解释道:“下官本应早些去传召殿下,但门下省连续收到战报,江国公持战报入宫觐见,赶去了临湖殿。”

“战报?”李善沉默了会儿,“适才入宫之前,你可没提起有战报突至。”

“江国公神色颇为震动,只怕战事不利,所以在宫外没有提及,以免消息散开”

听上去都合情合理,但李善还是心中犹疑。

过了延嘉殿,李善回头看了眼,十月初,白昼并不长,从承天门走到此处,残阳已经大半不见,光线颇为昏暗,但延嘉殿一眼望去,看不到一个人影,甚至有些死气沉沉。

继续往前,过了前面的小山坡就是临湖殿了,李善侧头看见了紫微殿,甘露门之后的太极宫后宫内,他最熟悉的是四个地方,甘露殿、临湖殿、凌烟阁,以及住着宇文昭仪和徐王李元嘉的紫微殿。

李善脚步渐缓,突然目光一凝,一个人影出现在了紫微殿的侧门处,影影绰绰看得并不清晰,但下一刻,有火光升起,那是个身材雄壮硕长的身影,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宽肩,阔脸高鼻,显示了他胡人的血脉。

李善脚步不停,但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身子也已经有些僵硬了,居然是舅父尔朱焕。

仁智宫事变,尔朱焕向太子举告桥公山,使得李建成遣派魏征赶往凤凰谷,后又孤身前去请罪,虽然事已不可为,但尔朱焕的所作所为得到了东宫属官的一致赞誉,也得到了李建成更多的信任。

可以说,如今东宫门下,李建成最倚重的是王珪,最重视的裴世矩,给予他助力最大的是远在陇右道的燕郡王罗艺,但他最信任的却是尔朱焕。

这一点,秦王那边的态度不太好说,毕竟尔朱氏是李世民塞过去的棋子,但李渊应该是心知肚明的,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太极宫,而且还是太极宫的后宫内。

这代表了什么?

长林军肯定没有动,不然柴绍不会无动于衷北衙禁军是有人盯着禁苑的,那么只能是东宫遣派侍卫潜入了太极宫后宫,这批人的头目之一很可能就是尔朱焕。

李善心思急转,李渊对东宫是有戒备之心的,太子竟然还能得手,只能说明李渊身边出了内鬼最大的可能就是殿中监苏制。

遣派殿中监苏制传召自己在临湖殿觐见,而尔朱焕那么巧在夜幕降临时候点燃了火把,恰巧将自己的容貌照亮,而且还暴露给了自己看。

李善脑海中飞速的闪过一个个的念头,他突然想起了魏征被流放岭南时候低声说的那句话提防裴弘大。

“殿下?”苏制半侧着身子往回看,“陛下只怕等急了呢。”

幽幽的声音响起,“陛下在临湖殿?”

“那是自然。”

“那裴弘大呢?”

“裴公已然放衙归府了。”苏制有些许紧张,实际上此时此刻,裴世矩正在临湖殿内等候。

李善突然侧移,飞起一脚将左侧宫人手中的灯笼踢飞,身子低伏,右手从靴侧摸出了一把匕首,猛地合身扑上去,匕首扎在了右侧宫人的腹部。

温热的液体扑面而来,甚至有些溅射到了李善的嘴里,只觉得一股腥臭,他没有犹豫,拔出匕首,两脚将灯笼踩灭。

“殿下”

“背主之徒!”李善面目狰狞,作势欲扑。

苏制立即拔腿就跑,口中放声大呼,李善知道自己的判断没错,咬着牙丢下了匕首,毫不犹豫的向北侧奔去。

此时已经是夜幕深深了,临湖殿内的裴世矩不再保持着平淡如水的神态,须发皆张的盯着殿中监苏制,“宫外有曲鸿、柴绍、王君廓定其心,李怀仁怎么会突然暴起而遁走,你露了什么破绽?!”

如果不是有非常确定的征兆征兆都不行,肯定是有非常确定的证据,李善才会暴起,以匕首杀人而逃。

要知道这是在太极宫后宫内,李善又是个谨慎精细的人,没有把握怎么敢如此胆大妄为?

身上还沾染了泥土的苏制也有些懵懂,“下官下官在宫外李怀仁还在与霍国公、王君廓谈笑风生”

裴世矩深吸了口气,细细问来,让苏制从头到尾将所有的经过都讲述了一遍但最终裴世矩也没发现有什么漏洞。

的确,黄昏时分,陛下于临湖殿召见,的确是可疑的,但李善顶多只是怀疑,怎么敢暴起杀人?

一定有自己没察觉到的漏洞。

这时候,外间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依旧身着便服的太子李建成在十余个侍卫的簇拥下大步走近殿内。

“李怀仁逃了?”

“是。”苏制低低道:“在距离临湖殿三百步外,突然暴起,击杀一名宫人后遁走。”

“往哪儿逃的?”李建成脸色铁青。

“李怀仁踩灭了灯笼,实在不知道往哪个方向。”

“废物!”李建成低低叱骂了句,转头看向裴世矩,“裴公?”

裴世矩脸色更是难看,心里暗骂东宫这帮废物非要选择黄昏前动手,倒是方便扣住陛下了,但却惹得李怀仁起了疑心。

起了疑心也无所谓,但问题是人跑了!

太极宫这么大,光是湖泊就有三座,河流七八条,又是深更半夜,东宫潜入太极宫后宫的侍卫人手也不足,怎么搜捕?

就算人手足够,深夜搜捕,肯定会引起骚动,并不是所有的城门都在东宫的控制中的,万一引起了承天门外的柴绍警惕,那就是一切皆休!

“不能搜捕。”徐师谟低声道:“只要遣派人手盯着玄武门、安礼门、嘉猷门,一定要封锁消息。”

裴世矩恢复了平淡的神色,实际上却是在咬牙切齿,自己不在乎东宫能不能得手,只是希望能伏杀李善,偏偏就在这儿出了纰漏。

“殿下。”一直没吭声的王珪低声问:“陛下呢?”

“送到淑景殿内了。”韦挺答道:“嘉猷门外尚难制,但门内已经有人手,平日这道门是不开的,最为妥当。”

王珪微微点头,嘉猷门是通往掖庭宫的,平日的确是不开的。

“李怀仁”韦挺低低道:“他会往哪儿逃?”

李善就算现在保证了暂时的安全,但必须在天亮之前逃出皇城,否则天一亮,他很难隐藏踪迹,毕竟太极宫的后宫虽然大,但也没有太多的隐藏地点。

想逃出皇城,甘露门是不可能的,玄武门守将常何是东宫门下,嘉猷门就算白昼也是不开门的,更别说夜间了。

“安礼门?”赵弘智试探问。

“最有可能的就是安礼门。”王珪点头道:“安礼门虽也通往禁苑,与玄武门并列,但内有金水河、山水池和东海所阻,外亦有河流,而且安礼门偏小,平日不受重视。”

“李怀仁常进出太极宫,应该是知道内情的。”李建成揉着眉心,“记得两年前,李怀仁、苏定方陆续节制北衙禁军,巡视皇城、宫城的各个城门”

李建成左顾右盼,指了指尔朱焕,“你带二十人立即赶赴安礼门。”

“可以从玄武门调兵。”徐师谟建言道:“常何已知内情。”

“不错。”李建成点头赞同,“不需要太多的人手,百人足以守住安礼门,让常何那边盯紧了,别让李怀仁逃出皇城。”

尔朱焕躬身领命,点了二十人出了临湖殿。

不得不说,王珪、韦挺他们的猜测很正确,李善一路狂奔,绕过了望云亭,游过了金水河,渡过了东海,的确是奔向安礼门。

也不能说王珪、韦挺他们太聪明,因为李善也很清楚,这是唯一的生路在如今李渊被软禁,李建成已经控制了太极宫后宫的情况下,自己去玄武门,那叫送死。

太极宫后宫内有湖泊,有河流,自然是有水道通往宫外的,最大的一条水道就是在安礼门,所以李善只能选择这儿。

东海池子的东侧的一片林子里,李善靠坐在一颗大树的树干上,喘着粗气,感觉喉咙都有血腥味道,也不知道是跑的太急,还是刚才杀那个宫人时候溅射到嘴里的鲜血。

前面有侍卫,李善缓缓平复呼吸声,他只能等着,等着侍卫离开,自己再试图从水道离开太极宫。

李善现在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是,李建成疯了吗?

裴世矩疯了吗?

他们怎么敢在这时候动手?

或者说,他们已经被逼入绝境,不得不鱼死网破?

再或者说,他们有了把握李善嘴角不禁抽搐了下,难道秦王会在这时候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