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用问,裴世矩也知道来的是什么人,甚至都能猜得到来的是谁,当他走入正屋的时候,不意外看到的是太子中允王珪与太子左卫率韦挺。
“裴公。”
“裴公节哀。”
前一句是韦挺,后一句是王珪。
所谓的节哀指的是被斩首的坊州刺史府录室参军事裴宣谦,因为裴寂、裴世矩两位,闻喜裴氏如今以西眷房为首,其他的几房一方面没有什么杰出者,另一方面也在隋末动乱中身亡,最典型的就是洗马房的裴仁基、裴行俨父子。
这直接导致了大量西眷房子弟得以出仕,其中有杰出者,但大都只是占了个闻喜裴氏的名头而已,裴宣谦就是一个。
因为是裴寂、裴世矩两位宰辅的侄儿,裴龙谦才得以出任录世参军事,这个职位在唐初在地方上是有着不小权柄的。
但这四五年内,最早是裴宣俨被毒杀,之后裴宣机、裴龙虔在华亭被杀,现在裴宣谦被处死,换一句话说,闻喜裴氏西眷房如今除了裴寂、裴世矩两人撑门面之外,基本上没人了。
噢噢,天策府那边倒是有个录事裴怀义,不过在天策府属官中属于资历最浅,功劳最少,品级最低的那种。
裴世矩倒是不在于裴宣谦的死,只是略略提了几句就问起仁智宫事件的详情……虽然如今知道是齐王、杨文干谋逆,但具体情况和细节还是不太清楚。
王珪缓缓叙述,一旁的韦挺时不时补充,裴世矩白眉微微颤动,偶尔开口问上几句。
听完之后,裴世矩第一个问题是,“魏嗣王李怀仁那么巧,在翠微殿即将被攻破的时候赶到?”
“是。”王珪点头道:“某随太子往仁智宫途中,曾经询问各县城官员,李怀仁率亲卫疾驰,过沮原桥后遇见宁州总管韦云起,加速援救仁智宫。”
韦挺神色如常,心想因为裴宣机之死,怀仁算是把裴世矩得罪死了,“李怀仁是七月十三日遣派亲卫往仁智宫,途中在沮原桥遭齐王府护军宇文宝截杀,亲卫逃脱遁回,所以怀仁才猜测仁智宫有变,先请平阳公主坐镇长安,自率亲卫赶往仁智宫。”
裴世矩瞄了眼对面两人的脸色,心想也难怪太子斗不过秦王,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数月前陛下启程往仁智宫的时候,太子许诺他日由自己来处置李怀仁,这件事……太子显然告知了王珪、韦挺,或许还有魏征。
所以,自己提出的第一个问题,王珪、韦挺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
但裴世矩非常肯定,李怀仁赶到仁智宫是他计划好的,绝非临时起意。
怎么可能那么巧!
当年顾集镇一战,李怀仁绝境逢生,去年天台山一战,李怀仁赶在梁军破阵前抵达,不可能每次运气都那么好。
而且虽然韦挺、王珪说得隐晦,也不太清楚详情,但封伦之死,以及封伦当日从中书省内被押送往仁智宫,都证明了封伦肯定与齐王有勾结。
裴世矩想到年初议事的时候,李善要调杨文干转陇州总管,而封伦坚拒……显然,这位魏嗣王是知道内情的,至少猜到了点什么。
通过对仁智宫事件的了解,裴世矩迅速理清了李善的思路,无非就是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关键时刻率战力强劲,多有大将的亲卫赶赴仁智宫救济。
但有一点,裴世矩没有想通。
封伦、齐王、杨文干不可能是随随便便捡个日子起兵谋逆的,从李渊出长安避暑到杨文干谋逆,中间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李善是如何确定日期的呢?
裴世矩是绝不会相信什么李善遣派亲卫被截杀,然后尽起亲卫这种鬼话的。
是李善在齐王身边安插了人手吗?
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定是李善自己的人手,而不会是秦王的手笔。
裴世矩觉得有些头痛,头痛于现在的局势,陛下厌弃太子的态度已经不带任何掩饰了,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应该就在今年会废太子。
裴世矩更头痛于那个青年的手笔,似乎对方有着无穷无尽自己看不清的底牌。
“裴公?”王珪试探问。
“太子如何?”裴世矩似乎要先确定太子的状态。
“前些日子似有心灰意冷,但这几日亦有振奋。”韦挺低声道:“如今局势,唯有一搏。”
管他是不是心灰意冷,老夫有办法让李建成拼死一搏……裴世矩心里嗤笑,嘴上却在说:“前隋太子杨勇之死,前车之鉴,唯有一搏。”
韦挺目光闪烁不定,在场的三个人,一个是太原王氏,一个是京兆韦氏,一个是闻喜裴氏,都是海内闻名的世家门阀出身,哪里不知道其中的玄妙。
正如三国时候赤壁之战之前,鲁肃劝说孙权,“肃可迎操耳,如将军,不可也。”
“何以言之?今肃迎操,操当以肃还付乡党,品其名位,犹不失下曹从事。”
从魏晋时期至今长达数百年的门阀制度,使得世家子弟很少会在政治斗争中直接受到生命的威胁,即使是卷入这样的夺嫡之中。
仁智宫事件的血流成河,其实主要原因并不在于齐王、封伦、杨文干攻打仁智宫,而在于谋逆。
对李渊这个皇帝的谋逆,使得李渊举起了屠刀。
只要不将目标对准李渊这个皇帝,而只是对准秦王,那就没有脱离夺嫡这个圈子,那就扯不上谋逆。
换一句话说,如果当日杨文干杀到了仁智宫,而李渊并不在……不管谁胜谁负,李渊事后的处置都不会如此残酷。
所以,即使是失败了,如王珪、韦挺别说斩首了,说不定都不用流放岭南,顶多只是罢官而已。
这个道理,三个人都清楚,李建成这个太子也很清楚……但他不能不博,如果不拼死一搏,历朝历代,有被废却能寿终正寝的前太子吗?
前隋杨勇下场的例子还不够鲜明吗?
裴世矩心里冷笑,拼死一搏,拼死一搏,你以为还是当年吗?
当年陛下与太子亲密无间,如今却是相看生厌,陛下早就与秦王站在一条线上了,拼死一搏……对手不仅是秦王,更是陛下啊!
若是事败,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不过裴世矩自己是无所谓的,有闻喜裴氏这个名头在,难道李渊、李世民还敢下令族诛吗?
至于自己,已是风烛残年……
片刻后,裴世矩轻言慢语的说:“其实尚未至绝境,陛下以齐王与杨文干勾结谋逆处置仁智宫事变,说明陛下不会立即易储。”
王珪微微点头,这个他也看得清楚,“但陛下只怕心意难变。”
“想让陛下转念,只怕无望。”裴世矩点头赞同,“但齐王被废为庶人,其他的皇子最大的也就八岁。”
这话已经说得足够赤裸裸的了,只要杀了秦王,陛下只有一个成年的皇子……就算李渊再如何厌弃长子,也不得不让李建成继续坐在太子这个位置上,直到十年八年之后,再从成年皇子中挑选杰出者取而代之。
但那么长时间,足够李建成做很多事了。
更何况,李渊去年仁寿宫一战受伤,今年仁智宫被惊吓,如今已经六十有一了,能不能再活十年都很难说。
这个策略最为简单,也最为有效,李建成、韦挺、王珪自然都想到了,但这也是最难的一条路。
韦挺叹道:“昨日陛下抵皇城,秦王都等不及第二日,即刻带着全家老小迁居金城坊天策府暂住。”
韦挺的意思是,人家防着呢,怎么杀李世民?
“不急,不急。”裴世矩轻声道:“陛下短时间内不会易储,尚有时间。”
“遣死士行刺?”韦挺目光闪烁,“北齐文襄帝故事,或可效仿。”
北齐的奠基者高澄在即将篡位的时候,被奴仆行刺身死,这是距离唐朝最近的一次行刺事件……行刺者是南梁勇将兰钦之子兰京,在递送膳食的时候举刀刺杀高澄。
类似的人手,李建成不是找不到,当然了,成功的几率也很低……不过,这是性价比最高的方法。
“死士行刺……”裴世矩捋须思索,其实这老头第一时间就排除了这个策略,他从来都没想过这种可能。
就算李世民还住在承乾殿,与东宫距离不远,裴世矩也不愿意这么做,除非能彻彻底底的一网打尽,否则那就是后患无穷。
之前魏征力劝太子抢先下手诛杀秦王,就是裴世矩在中间作梗的。
原因也很简单,就如今的局势,杀了秦王又能如何?
李世民,他们不会接受被东宫摆布的命运,甚至不会听从李渊的指派。
最大的可能是,天策府将领会拥李世民长子上位,或立为皇太孙,或请封地洛阳,本身在军中有着极高威望的魏嗣王李怀仁的分量无需多说,到时候站出来表明立场……李渊都要深思熟虑。
要知道如今张仲坚已经出任灵州军行军副总管,而总管一职是空缺的,李善义结金兰的兄弟张士贵为原州总管,灵州军五日之内就能兵临长安城下。
那样的话,大唐的国势就不太好说了,搞不好来一次血洗长安都有可能……这些裴世矩无所谓,但这样的话,自己的目的不仅完全达不到,而且很可能会反过来,李善倒是能轻轻松松的解决自己。
遣派死士行刺,除非能将李世民以及几个儿子,还有李善同时杀了……这是不可能完成的。
不管是天策府还是日月潭,都不是那么好攻陷的。
韦挺叹道:“若是他法,太子殿下几无可用人手,难道指望冯立一人吗?”
“可惜薛万彻被调任代州别驾了。”
裴世矩心里琢磨,估摸着这是李善的手笔。
“裴公?”
裴世矩回过神来,轻声道:“其一,太子不可妄动,如今天策府属官陆续入朝,不必阻拦,太子需退避三舍。”
王珪点头赞同,“理应如此。”
“其二,太子当加意笼络燕郡王罗艺。”裴世矩解释道:“死士行刺,难度太大,而罗艺与秦王不合,他日秦王若能入主东宫,绝无可能接纳罗艺。”
“天节军如今驻守河州,均是精锐,可陆续挑选入京,待时而动。”
王珪迟疑道:“直接攻打天策府……秦王虽未有兵权,但身边亲卫均是玄甲兵中的锐士,只怕难以攻入。”
韦挺小声说:“长林军能派的上用场吗?”
裴世矩赞善的看了眼韦挺,这货倒是有些眼光,“陛下不会即刻撤销长林军,以防东宫生变,到时候可从芳林门入京,直取天策府,距离并不远。”
王珪在心里盘算了下,虽然成算不大,但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开始用心与裴世矩商议其中细节,兵力的布置等等。
裴世矩看似认真,实则随意,其实长林军最大的用途根本不是从芳林门入长安攻打天策府,而应该是从玄武门入太极宫……如果没记错,玄武门守将正是李高迁的旧部。
谁不知道秦王的亲卫能战,鬼才会去直接攻打天策府呢!
李渊让李世民迁居出宫城,无非就是觉得,只要秦王还在,自己的安危就有保证,即使太子有可能谋逆……所以裴世矩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起兵机会,同时将李渊与李世民控制在手中。
裴世矩不觉得会没有这样的机会,即使没有,也要创造出来。
商议了个大致的轮廓之后,王珪叹道:“还需要考虑平阳公主。”
韦挺补充道:“还有魏嗣王李怀仁。”
裴世矩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响起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有仆役小心翼翼的走来,低声道:“阿郎,魏嗣王递帖。”
片刻之后,裴府大门处,李善向着准备离开的韦挺、王珪露出苦涩的笑容,后两者也是无语。
魏征提醒过,王珪、韦挺也提醒过,裴世矩对你不怀好意……所以今天李善特地上门,应该是来缓和关系,或者解说去年裴宣机之死的吧?
呃,这是王珪、韦挺的想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