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丢了

“居然追丢了?”冷清泉懊恼极了。

他不想打草惊蛇,就在那两个女子结完账之后跟梨秋两个一人追踪一个,他负责追那个劝人加入刺杀行动的,梨秋负责追那个被劝说的。

然而两人都把人追丢了。

梨秋本就饮了个半醉,晕晕乎乎地去追人,七拐八拐之后,夜幕降临。这绿屏县与京城不同,商铺一入了夜就关门闭户,今晚天色薄阴,月亮未出,整条街上都黑咕隆咚的。追踪难度加大,梨秋也就不可避免地追丢了人。

冷清泉追的那个女子,是个老江湖,防范心极强,走几步就要往前后四周看一眼,冷清泉不敢离得过近,一旦那女子向四下里查看,他就要找个墙角隐蔽。追到离北边城门极近的开着小酒馆和车马行的街道的时候,这女子越发警惕,不断地回头看,他怕被发现,只好朝街道里边的小胡同跑过去,躲在胡同外面不知道哪户人家放的破席子里。

饶是这么谨慎,那女子还是通过被跑动的风带得微微飘动的酒幌子,发现了异常。

等冷清泉从破席子中冲出来,那女子早就无影无踪了。他在这小街道附近转了两圈,一无所获,想要去挨家挨户地搜查,他又没有官府的搜查令,只能先行回来。

返回酒楼的时候,酒楼正在打烊,沉烟小紫梨秋三个一起在楼门口踮着脚尖等候他。

冷清泉看到沉烟,便知道董云飞和顾琼已经回来了,忙带着三人往客栈中走。到了客栈,冷清泉惊讶地发现,不光是董云飞和顾琼回来了,明帝派来接他的车马也在这个傍晚赶到了。

李蔚和苑护卫等人一桌,董顾两个带着荇儿老李老何一桌,两支队伍点了满满的两桌子菜,正在客栈的大厅中吃得酣畅。

大厅中没有别的客人,想来是李蔚她们一来就把客栈按规矩警陛了。

见他进来,董云飞和顾琼各自喊了声“泉哥”。李蔚和苑护卫几个则全都站了起来,李蔚向他躬身施礼:“微臣李蔚见过淑君殿下,殿下如意吉安。微臣这里有封圣上给殿下的书信,请殿下阅览。”

冷清泉先向董顾两个道了声“小云,小琼。”而后冲着李蔚等人微微颔首,算是还礼。那李蔚将书信自一旁放置的锦盒中拿出来,双手呈上。女男授受不亲,冷清泉自然不会直接去接这书信,小紫很是机灵地走过去,把书信接了,双手递给他。

冷清泉一看信封上的凤凰展翅满月当空的朱红徽记,便知这是明帝亲笔所写,心头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董云飞和李蔚几个都在看着他,他却不敢立刻拆开,往左右看看,见远离两个酒席桌子的老红木屏风前面放了两把普通的官帽椅。他便走到其中一把上坐着,坐定了,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敢把信封撕开。

明帝那大气又跳脱的字体一下子就映进了眼帘。他一字一句地从头看,看到“收豪侠之浪漫,学皇室之规矩”,就忍不住眼眶一酸,他的陛下,没有忽略他的不易,没有淡忘他的努力。

一个男儿嫁到妻家,想要尽快地融入妻家,不可避免地要花费许多心思,要想方设法地揣摩妻家人的喜好,要根据妻家的规矩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甚至是调整自己待人处事的风格。像他这样由江湖嫁到皇室的,要改变的事情更是多如牛毛,说是脱胎换骨的重生都不为过。但这些事不少女儿都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他之前也从未指望明帝能够格外感念,然而今日看这书信,明帝是牢牢地记在了心里的。

他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继续往下看。明帝夸过他之后,收了凤飞鸾翔的气势,用极为工整的字体,写下了“情浓此生,仍盼来世”八个字,他瞧得会心一笑,从那秀润端方的笔画上,想象明帝在写这八个字的时候坐姿是怎样的端正表情是怎样的认真。

再往下看,看到她称赞他“不辞劳苦,夙兴夜寐”,他的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了下来。他的辛勤他的劳苦他的付出,她是有看在眼里的。

男儿家为妻主生女育儿,给妻家当牛做马,这些都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累死累活付出了所有却不被感激肯定。

眼泪模糊了视线,他后面的部分看得不像前头那么细,匆匆一眼瞧见明帝说他是被人蒙蔽了,他心里头很不服气,可是明帝不在跟前,他也没人可争论,只能接着往后看,后面明帝说朝堂上如何弹劾他,他很是吃惊。

之前董云飞跟他说“淑王德王几个能善罢甘休吗?还有那帮子御史谏官,她们没事都盯着咱们想要挑个错出来呢,听说了这样大的事,还不得往死里弹劾你啊”,他很不以为然,想着董云飞是为了替明帝说话,故意把事情往夸张了说,此刻才知道原来朝堂上是真的有人劾奏他,上奏的人甚至主张把他打入冷巷。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明帝紧接着写的那句“暂移娇女,塞人之口”,思量明帝这话究竟是真有此意还是为了哄他回去临时改了说辞。从理智上他认为明帝当时应该是真的起了把向辰交给太君养的念头,不是为了暂时塞人之口,而是她自己想要这么做。

明帝是个温柔体贴的妻主,但不是个无限度宠爱男儿的无脑女子,更不是对人好却不让人知道的无私女子,她对男儿的宠爱都是以有益江山社稷为前提的,而且会明明白白地讲出来,让男儿知足感恩。假如说她只是临时地把向辰交给太君养,等平息了舆论再把向辰还给他,那她就会理智气壮地讲给他听,让他知道她为他做了什么。她在他询问她的时候,仍旧瞒着掖着,那就只能说明,这事是她自己要做的,她就是认定了他要替女儿夺嫡,从心里头防范了他。她瞒着掖着,或许只是不想跟他撕破脸皮。

从感情上,他却难以自制地想起顾琼说的“这事没准有这么一种可能,可能陛下是迫于淑王府的怒火,不得不把向辰抱给太君养几天,等过上个一年半载,淑王府那边不追究这件事了,她就让你把向辰接回去养了。”他把这段话在心里头默默地念了两遍,自己说服自己,明帝一定是像顾琼说的这样,为了“塞人之口,暂移娇女。”

他不想和明帝一刀两断,他不想一个人漂泊在危险丛生的江湖上,他不想日日思念女儿而不能见,那就只能够自我说服。

自己劝了自己好一会儿,他才继续往下看,明帝大诉离情,又是“夜不能寐”,又是“饮食不甘”,他不大信,但心里头熨帖了许多。及见明帝写到“更有娇女,幼不解事,屡索父君,情形可怜”,脑海中想象了一下女儿拉着明帝的衣袖哭着喊着要找他的情景,他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做父亲的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女儿撕心裂肺的哭泣了,遑论这哭泣还是由他而起的。

心情激荡下,他瞧见明帝在书信最后写道“顿改成命,父女团圞”,只觉这是他见过的姚天最美的文字了。

这样的欢畅下,他连那句“薄施小惩,妻夫和欢”都觉得顺眼了。

他的妻主即便防范了他,也愿意把女儿还给他。与能够重新抚养女儿相比,受些惩罚算得了什么?

他离宫出走,要么从此不回宫,只要回宫就必然会受到惩罚的,作为一个在宫里生活了十一年的男儿,他对于自己回去后要受罚这一点还是很有觉悟的。

他嫁的是天子,他住的地方是皇宫,就算是天子再温柔,规矩再宽松,离宫出走也是要受罚的。

“泉哥,怎么了?”董云飞看他半晌不说话,一个人坐在那里流了两三回眼泪,有些担心他,从座位上走了过来。

冷清泉摇摇头,把手中的书信递给董云飞看。

董云飞接过一目十行地看完,心里头倒对冷清泉生出了几分同情,安慰他道:“泉哥别担心,陛下的惩罚一般不会很重,像小弟上次在出巡途中惹怒陛下,也只是抄了一夜男诫,泉哥这回可能会比抄男诫重一些,但也不会重太多。万一重太多的话,小弟会替泉哥求情的。”

冷清泉微有些惊讶,但董云飞的表情极为郑重,显然不是说说而已,他心头很是感动,“多谢小云,我无诏出宫,受罚是应该的。”

董云飞听了,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泉哥想得开就好。”

顾琼此时也走了过来,拿绣了琼花的细绸帕子给他拭掉了脸颊边残存的眼泪:“陛下心地柔软,只要泉哥知错能改,陛下就不会狠罚泉哥的。”

冷清泉默默地感受了一会儿这忽然而来兄弟情谊,想起自己去追踪杀手的事,连忙对董云飞道:“且不说这个了,我今个儿遇到了两个杀手。”

“怎么回事?在哪遇见的?”董云飞吃了一惊。

冷清泉把事情简单讲了一遍。

董云飞听了,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对李蔚道:“李将军用过膳,同我去一趟县衙。”

“微臣遵命。”李蔚神情恭肃地应声,作为明帝的御前亲军统领,她自然知道这杀手的话意味着天子的安全正在受到威胁。虽然她此次只是奉圣旨来接冷清泉回宫的,但食国之禄,又深受天子器重,她有责任替天子除掉这些威胁。

千里之外的京城,明帝没有感受到任何威胁,她此刻正揽着薛恺悦的肩膀,听他讲男儿家都是想要得宠的:“哪个男儿不想做宠君呢?小玉貌若天人,又正年轻,想要宠冠六宫也无可厚非。”

赵玉泽这回来确实是有争宠的嫌疑,明帝没有否定自家贵君的猜想,但也不敢把这话认下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可不想让薛恺悦从此介意了赵玉泽,当下笑着打岔道:“悦儿这话朕可不敢苟同,朕知道的,澄儿就不想做宠君。”

薛恺悦想都没想就接话道:“怎么可能?陛下问过澄之吗?”

明帝回忆了下,“朕当初让澄儿选择,丞相之位、修改律法、朕的恩宠,三项选一,澄儿他选择了修改律法。”

薛恺悦愣住了:“澄之还真是与众不同,不过”他转了转眼珠,继续耿直发言,“陛下别让他选,直接问他,他绝不会说不想。”

士兵们不想做将军,那一定是做将军的危险大于可能的好处,后宫不想做宠君,那一定是天子不够有吸引力,可是他家明帝陛下,是足够美貌也足够温柔的。

这下换明帝愣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