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船长十二丈,宽三丈五,高四丈,乃是当日水军的指挥舰,眼下天下一统,水军无仗可打,这御船便闲置了,此时用来运载明帝一行,正是物得其用。船上楼板共有三层,一层有十来个房间,住的是男兵和侍儿们,二层有七八个房间,明帝和安澜几个各住了一间,三层只有三间,给明帝做了批阅奏折和接见大臣的临时御书房。
这三间房是贯通的,中间用屏风做了一个小隔断,在这三间房之外,还有一个可以观赏两岸风景的露台,露台上放了几把木椅子,一个小圆桌子,男兵们引领着柳笙和楚昀上来之前,明帝正坐在椅子上抱着沈知柔与安澜闲聊。
“澜儿,回宫以后让人给柔儿多做几件披风,大毛的啊,夹絮的啊,各做上两三条。”八月底的天气算不上冷,今日尤其晴好,灿烂的阳光照在两边的栏杆上,把古铜色的栏杆都打上了一层金黄的魅彩。但御船船身过高,露台上的风不是一般的大。明帝和安澜还好,长风吹襟,衣袂飞扬,很有一种凌空御风超凡脱俗的快意。沈知柔这样的小身板就有些受不住,明帝在沈慧卿身上裹了一条薄锦被,又把人紧紧地抱在怀里,沈知柔的额头犹只是温热。
“陛下放心吧,臣侍会安排的。知柔吃了这两三天的药,没觉得好一些吗?”安澜看着窝在明帝怀里软软的一团的沈知柔,忧形于色,这才是八月底,沈知柔就这么弱,那到冬天可怎么办?
“这两日就觉得精神好一些,别的似乎没什么起色。”沈知柔的声音小小的,在强劲的秋风中几乎听不清。
明帝和安澜对视了一眼,心里头都有些七上八下。不过,明帝不愿意让自己的担忧影响三个人的情绪,当下故作乐观地憧憬道:“姚天这么大,总有些神医妙药是你我不知道的,没准儿过一阵子,朕能找到个神医来医治柔儿也未可知。”
安澜知道明帝这话多半是强作达观,不过天地生材,无奇不有,神医妙药的事,也不见得是完全不可能的,只是怎么找到,是需要考量的。
他快速琢磨了一下对明帝道:“古书上所说的神医妙药大多在高山大川,想来它们是不会自己跑到跟前来的,陛下得派人去寻才行。”
明帝点头,还没想好要如何派人去寻找,安澜便又补充道:“譬如臣侍怀安儿之前,想了多少法子,服了多少药,都不见效,后来得了尚然兮的千金方,这才有了身孕。眼下知柔这情形,没准儿也有一个类似于千金方的药方在哪里放着,等着咱们去寻呢。”
明帝原本只是姑妄言之,听安澜这么说,便觉大有希望:“也不必等到回京了,朕这两天就派护卫和亲军去四方寻觅,再给董雯关吟她们各发道圣谕,让她们也多加留意。”
安澜抿嘴一笑:“这样搜罗下来,估计过不了多久,知柔就有救星了。”
沈知柔从锦被中伸出手来,冲着安澜做了个抱拳的动作:“柔儿多谢皇后哥哥。”
安澜有些不大明白:“谢我做什么?派人去搜寻的是陛下啊。”
沈知柔双目虚虚地看着安澜,话说得极为通透:“柔儿是陛下的后宫,陛下对柔儿的病情上心,那是理所应当的,皇后哥哥可没有这样的义务。何况柔儿当年不懂事,没少给皇后哥哥添堵,皇后哥哥不跟柔儿计较,还真心对柔儿好,柔儿岂能不谢皇后哥哥呢?”
安澜大度地笑笑:“都是一家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比什么都强。”
他这两日比以往更加豁达了些,对于沈知柔当日的盛宠,已经不大介怀了,而且,他瞟了明帝一眼,说到底是他这位妻主当时偏宠了人家,让他看在眼里,心头发堵,沈知柔的性情虽然不大讨喜,却既没有吹枕头风陷害他和别的后宫,也没有在他面前得意忘形言行恣肆,人品算得上端正。
明帝一看安澜向她看过来,便知道安澜想起当初那些日子了,抬眸给了安澜一个抱歉的眼神,用唇形表达自己的愧疚:“今晚朕给澜儿道歉。”
她二十六宠的是顾琼,二十七宠的是董云飞,今个儿正该翻安澜的牌子。
安澜接住明帝缠绵悱恻的视线,无声的笑了笑,明帝回宫后必然会有一阵子顾不上他,眼下既有意宠他,他也就没必要推辞。
明帝瞧着安澜那温柔绽放的笑容,只觉心里头有个小勾子在挠,安澜这些天吃胖了些,脸上的线条比以往圆润了许多,看起来温和又妩媚,别有一种动人心目的美,让她恨不得沉溺在那笑容中,再不离开半步。
沈知柔瞧着帝后这么情意绵绵,心里头很不是个滋味,然而安澜才提议要给他寻医觅药,他也不好当面吃醋的,只能尽量地往明帝怀中缩,把一张小脸紧贴在明帝的心口上。
明帝没意识到沈知柔在吃醋,只以为沈知柔是困倦了,当下低声询问道:“柔儿可是乏了?朕抱柔儿回去吧?”
安澜还在,沈知柔不想做这个拆台扫兴的人,小声答了句:“臣侍还好,待会儿再回去吧。”明帝听了,也就没有起身,只把双臂收得更紧了些。
柳笙上来的时候看见帝后相对而坐,窝在天子怀里的沈慧卿娇弱得厉害,眉尖不自觉地就抖了一下。她不动声色地向明帝行礼道:“陛下万安,臣和楚尚书有公事奏报。”
明帝微笑着用手指指指安澜旁边的两张椅子:“弦歌、楚卿坐。”
“谢陛下”,楚昀立刻坐在了离安澜比较远一点的椅子上,然而柳笙却不肯入座,她连看都没看沈知柔一眼,就面无表情地对明帝道:“可否请慧卿殿下回避?”
明帝一愣,柳笙从来没有这样子针对沈知柔过,今个儿是怎么了?难道公事是跟沈家有关的?
当然不管是什么情况,柳笙是右相,既已这么说了,她就不能当没听到,当下冲柳笙挤了个抱歉的笑容,和声道:“那两位少待,朕把柔儿送回去。”
明帝说着话便站起身来,抱着沈知柔往二楼走,安澜蹙了蹙眉,也跟着站了起来,对柳笙道:“柳相和楚尚书请宽坐,本宫去照料一下慧卿。”
柳笙点点头,“皇后请便。”她不是针对安澜的,甚至她这么做也是为了维护安澜中宫嫡后的地位,不过如果安澜自己要求回避,她也不会留他,毕竟按凰朝立国时制定的规矩,皇后虽有议政之权,却并不上朝参政,眼下虽是出门在外,但既然说了这楼上三间是临时御书房,那安澜就不大方便在这里了。
楚昀待帝后的背影沿着楼梯渐渐向下,就小声对柳笙道:“相国何必这么严肃?怕是连皇后都要不高兴了。”
旁边还有侍立的男兵们,柳笙没有多讲,只道了一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一句话让楚昀无话可回,只能讪讪地笑了笑。半夜里箜州那个给她熬汤药的侍儿寻过来的时候,她是动了心想要把人留下来的,然而柳笙坚持不准她纳,她也只能把人送走。
虽然她家中正君侧夫侍夫小郎加起来比明帝的后宫还要多,可是看见那侍儿衣服袖子都被荆棘挂破了,又在水中泡久了,整个人都哆哆嗦嗦的,她心里头还是很感动的。从箜州到此地,路途相当远,一个男儿家也没什么银钱,就这么步行来寻她,走了几天几夜,实在是难得。
这种事若是在她年轻时发生,她不会觉得如何,她年轻时是相府的二小姐,长得也得人意,又很早就进入了仕途,想要给她做小郎的男儿都一抓一大把。可是如今她已经五十来岁了,在箜州的时候又染恙在身,总觉得命不久长,这样的衰病残年,仍能有年轻男儿死心塌地地喜欢,她心里头真是熨帖极了。垂暮之年听到的一句喜欢,比年轻时听到的一千句一万句都要悦耳。
然而她刚一松口说要把男儿带回去,柳笙就止住了她,跟她说圣上既已讲过,出巡途中不准纳侍,那就是不准纳,你再动心也不能纳回去。她不想得罪这个年纪比自己小,权力比自己大的相国,只能给了这男儿三百两银子,又找了两个相熟的御前亲军,把人护送到附近州县住着,看男儿走前哭得可怜,她心有不忍,追出去说了句暂且在外面住着,会有办法的。男儿泪汪汪地走了,她心里头跟遭了洪灾一样。然而一回到房中她的伤感劲儿还没缓过来,柳笙就对她言道过后再纳,倘若被言官知道了,她一样会被弹劾的。她听了简直要气死,要不是柳笙官大一级,她怕是当场就要和柳笙吵起来了。她当时还以为柳笙是看她不顺眼,故意为难她,眼下看柳笙对帝后这么不假辞色,倒不像是针对她,她这心里头反而舒服一些了。
明帝重新上来的时候,就看到柳笙和楚昀两个,一立一站,一个面沉似水,一个表情冷漠,但两个人的情形都不似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她微觉宽心,先示意柳笙落座,再问楚昀道:“楚卿找朕,有何事说?”
楚昀赔着笑脸回答:“臣是陪同柳相前来的,别无单独奏上之事。”她原本是要问问明帝扈驾官员回京后如何赏赐,但此事既然柳笙建议她一起来问明帝,那柳笙自然会讲的,她没必要开口。虽然这样子显得有些滑头,但在官场上,不滑头如何能够长久?
明帝听了,便看向柳笙,柳笙没待明帝询问,简单明了地道:“臣来有两件事,一是问陛下回京后出巡人员和留京人员如何奖赏,二是问陛下收没收到奏折,知不知道安清公子和楚宙小姐已经和离了。”
“啥?”明帝和楚昀全都嚷了起来。楚昀一把抓住柳笙的胳膊,嘴唇发白,声音发抖,“啥时候的事?这是啥时候的事?”
柳笙神情淡然:“二十五日上午的事,到此刻已经三天了。”
楚昀一捂胸口,“怦”地一声就倒在了船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