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五日一早,明帝就收到了宫中的私信,私信共是四份,她先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徽记,见其中一封是薛恺悦的,心里头瞬间就激动起来。不过在拆阅的时候,她不想厚此薄彼,按的是信封叠在一起的顺序。
第一封是敏君赵玉泽写来的,赵玉泽在信中先是问候她这几日御体可安康,武功可有恢复,而后便问她赵湘可有在出巡时纳侍。玉儿怎么忽然问这个?明帝暗暗奇怪,再一看后面,果然是有原因的,敏君在信尾言道岳晔听说钱文婷在出巡路上纳了个侍夫,担心赵湘也有这等风流故事,求他代为打听。
明帝看了暗笑这岳公子也算是用心用到了十分,难怪赵湘不敢娶小莫回家。只是不敢纳是一回事,风流浪荡是另一回事,这岳公子和赵湘之间怕是还有的饥荒要闹。
第二封信便是英贵君薛恺悦的,明帝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先看薛恺悦所写的日常活动的前半部分,结果才看了个开头,就被吓了一跳,薛恺悦在信中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永乐病势如何严重冷清泉如何不嫌脏不怕累地照料永乐。
永乐果然病了,还病得这么重,这要是让柔儿知道那还了得吗?明帝想起那晚沈知柔偎在她怀里跟她讲他如何担心永乐的情形。前天晚上侍寝之前,沈知柔再次跟她讲起永乐的病症,她耐着性子像之前那般安慰了沈知柔,心里却不大以为然,小孩子家去年生病今年就一定会生病么?柔儿未免太过担心了。何况永乐的情形她也是知道的,虽然早产了些时日,身子骨不如一般小孩子健壮,但既没有传袭沈知柔的心疾,也没有别的大病恶疾,几个太医都说精心养育上几年,也就和常人无异了。
然而沈知柔却似窥知到她的真实想法一般,软软地靠在她肩头,对她言道:“陛下认为臣侍过于紧张永乐了?臣侍也知道永乐没有心疾,只要养育得法,断不会怎么样的。可是臣侍身子骨越来越弱了,只怕不能永年。臣侍得陛下宠爱,此生已无缺憾,唯一可担心的便是臣侍早早去了,没人能够替臣侍记住陛下的情分。这孩子是陛下赐给臣侍的骨血,是陛下爱臣侍的证明。他活一日,陛下对臣侍的情分,便在世人心中存在一日。”
柔儿病情加重,不担心命不久长,只担心与她的感情不能传于后世,她还能说什么呢?不待沈知柔说完,她便将他紧紧地抱在心口上。
她一边决定将信的内容暂时瞒着沈知柔,一边推算时间,据薛恺悦所言,永乐是二十日发病的,今日是二十五日,她除了薛恺悦的这封信,并未看到冷清泉和江澄的奏报,也不知永乐眼下究竟怎么样了?
她刚要去看第三封,视线扫到信尾,发现薛恺悦的信她还没看完,连忙继续看,这一看,她就再也控制不住满腔的思念。
他果然与她心有灵犀,她在追忆与他相识的少年时光,他也在怀想她神武过人的风采,她想他想得恨不得肋插双翅,他也盼着她能够早日归来。
她把那“侍万分思念,旦暮萦心”“侍别无他愿,只盼妻主早归,令侍得奉尊前”两句话,在唇齿间反复念,一边念一边感叹,她印象中薛恺悦几乎没有当面喊过她妻主,可是在书信里,他称呼的又是如此的自然,仿佛这个称呼已经被他喊了千万遍。
悦儿真是,冷傲的时候能够冷傲到十分,坦率的时候又坦率得无人能及。
明帝只觉心中的柔情满得要溢出来,她站起身来,在房间中踱了好几圈,边踱步边喃喃自语:“悦儿,悦儿,朕的宝贝,朕这就回去陪你。”
她刚要去拆第三封信,却见红日透窗,房中一片金光灿然,今日中午便要离开这筑州起程,上午还需召见地方官员,时间紧得很,便决定把这两封信放到路上拆阅。
快步走到安澜所住的院子中,她心头全是对薛恺悦的思念,也就没注意院子中有何异常。侍儿们挑起绣帘,她迈步进内,却见吏部尚书楚昀正在厅中躬身站着说话,而厅内除了安澜在坐榻上端坐,也就只有顾琼在一旁的椅子上坐着相陪,董云飞和沈知柔都不在,侍儿们也全都在门外伺候。
明帝微有不悦,安澜虽有议政之权,但终究内外有别,这一大早的,楚昀跑来见安澜,虽非私下相见,但也并不那么合适,这也就是在外面,若是在京里,楚昀也敢一大早跑去明心宫聒噪吗?
不过她并不打算当着安澜的面发作楚昀,顾琼在旁边,侍儿们在门外,她若发作楚昀,楚昀或者没怎么样,怕是安澜就要尴尬不安了,她笑着冲楚昀打了声招呼:“楚卿几时来的?来人,给楚卿搬个锦凳来。”
宏儿极为机灵,没等她说完就从门口跑了进来,去窗户下提了个锦凳,放在楚昀身后。
楚昀这才向她躬身施礼:“老臣刚来拜见皇后。因为家中劣女和女婿闹别扭,老臣担心她们会闹得不可收拾,一时心急就忘了避讳,请陛下恕老臣鲁莽之罪。”
明帝微笑,径直坐到安澜的右手侧,伸手拉住了刚刚站起来的安澜,让他与自己并肩坐着,而后冲着顾琼点了点头,待顾琼落座后,这才对楚昀道:“楚宙和安清的事,朕已知道了,楚卿的心情,朕可以理解,不过朕以为此事关键在楚宙。男儿家都是心软的,若是妻主诚心挽留,哪个男儿能硬得下心肠?楚卿与其来求皇后从中斡旋,不如写封家信回去,切责令爱,命其改过。”
楚昀听了面上就露出了讪讪的笑容,却并不肯就走,只连声道:“陛下所言甚是,臣这就回去教训劣女,必让她痛改前非,从此后善待安清。”
明帝含笑逐客:“既这么着,楚卿请回去用早膳,今个儿事情多,朕还等着与楚卿一同接地方官吏呢。”
楚昀不能再打官腔了,把真正担心的地方讲了出来:“陛下容禀,小女自幼顽劣,纵然老臣严加教训,怕是一时间也难以扭转她的心性,眼下朝中又是江相在主持,江相向来是赞成男儿和离改嫁的,老臣很担心,没等小女开悟,江相便已经纵容她二人和离。”
你怕江澄纵容安清闹和离,就跑过来求安澜,是要恳求安澜下旨意给安清不许安清和离吗?明帝心头暗笑,伸手捏了捏安澜的手心,安澜的手心湿湿的,显然方才在为难。
她岂能让安澜为难?
明帝看了一眼楚昀,正色道:“皇后父仪天下,又向来敦亲睦姻,岂会愿意看到他们小妻夫闹别扭?便是楚卿不提,皇后也会开导安清的。只是此事结局如何,仍在楚宙与安清二人,皇后与楚卿同在千里之外,便是再忧心,也是鞭长莫及。”
安澜在坐榻上坐着,听明帝如此说,便知晓了她的用意,她是在为他开脱,万一安清坚持和离,那有明帝这番话,楚昀便不会把账记到他头上。他方才见明帝的神色有些冷肃,知道她是看见楚昀径直来求见他而有所不快,正思量着想个什么法子来消除明帝的不满,明帝却已经替他回复楚昀了。他的月儿就是这样,便是偶尔生了他的气,也仍不忘维护他。
楚昀看明帝这么说,虽然自家心头的疑虑未消,却也不敢再讲,站起来告退:“皇后既肯开导安清,想来此事仍有转圜余地。老臣一早来打扰皇后,实在是冒昧得很,请陛下见谅,老臣这就告退了。”
明帝看楚昀说得这么恳切,心里头的不满就消释了,含笑安慰楚昀道:“楚卿也不必太过忧急,且不说江卿未必支持安清和离,按新户婚法的规定,男儿要和离,至少要经过三次审断,这才是第一审,到三审的时候,咱们早已经赶回去了。”
江澄和关鸣鸾所定的妻夫和离的程式,当初是向她汇报过的,她对于男子和离所需的条件和时间的细节虽然不是特别清楚,但大致情形是有所了解的。
楚昀的表情仍是将信将疑,明帝却也不打算再解释,今个儿事情这般多,她再耽搁下去,中午就走不了了。
“陛下”,安澜待楚昀一离开便站了起来,向着明帝屈膝行礼:“陛下早安,陛下是先用早膳呢,还是先梳发?”
明帝伸手把人拉起来,捏了捏自家皇后身上香芋紫的云锦秋装的袖口,和声道:“澜儿给朕梳发,琼儿安排人摆膳。”
安澜听了便知道明帝这是在赶时辰,便喊宏儿道:“拿梳妆匣来。”
宏儿手脚利落地拿过梳妆匣斜放在坐榻一侧的高几上,明帝侧了侧身,方便安澜给她梳发。安澜在她的后宫中是难得的巧手,琴棋书画这些大家公子必备的才艺自不必说,便是刺绣插花梳发制香也是高人一筹的,大概唯一弱一些的就是烹饪了。
“陛下今个儿想梳个什么发髻?”安澜弯下腰来,贴着她的面颊轻声问道。
鸾镜中安澜倾国倾城的容颜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哀愁,明帝想了下猜测安澜是因为她瞧见楚昀进来奏事担心她生气,当着顾琼和侍儿们她不愿把这一层点破,只笑呵呵地看着鸾镜里安澜的衣裳赞道:“澜儿穿这身挺好看。”
她这话是真情实意的,因着薛恺悦常穿紫色的缘故,安澜很少穿紫色,这身香芋紫比正紫色多了一分优雅,比灰紫色多了一分明丽,清新而不失高贵,美艳又不过于热烈,把安澜衬得越发丰艳绝伦。
安澜听了却是怔了一怔,不自觉地就看向了顾琼。
他这次出行,自己没带秋装,像这样不冷不热的天气,一大早地要见客人,只能穿冷清泉送来的秋装,明帝忽然间夸这件衣裳,意思是要认可冷清泉的制衣之权么?
顾琼也是怔了一怔,宫里的男儿都是个顶个的聪明,他如何不知明帝夸赞衣裳便是表示对冷清泉的满意?他既已决定把这协理六宫的差事让给冷清泉了,也就没必要为了这个惹明帝生气了,当下笑吟吟地道:“陛下眼光真好,这身香芋紫着实符合皇后哥哥典雅无双的高贵气质。”
自己的眼光得到了天心楼老板的认可,明帝大为得意,顺便往顾琼身上瞟了一眼。顾琼今日穿的是件银白色的秋装,这件银白色明帝在其他人身上都见过了,知道这衣裳虽然每个人的用料是一样的,但花饰各有不同,她细细打量了下,见顾琼身上的纹饰是含笑花,便笑着点头道:“琼儿平日里都是用琼花作饰,这个含笑花倒也符合琼儿的形象。”
她最爱他笑靥如花的美感,此刻看他身着含笑花的衣裳,笑而不语地立在餐桌旁,自然觉得赏心悦目。
安澜听明帝这么讲,心中便知道这制衣之权以后怕是要让出去了。
自己这么些年辛辛苦苦打理六宫,居然比不上冷清泉用上一次心机吗?他心中发苦,又有些气不过,虽明知道这话不该讲,可是醋意上头也顾不得许多,赌气道:“淑君果然深懂陛下心意,这做衣裳的事,以后都由他做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