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日中午,薛恺悦终于吃到了第一顿小厨房的菜肴。
菜式倒也并不复杂,甚至算得上家常,一道清蒸大虾,一道竹笋虫草花排骨汤,一道香菇鸡片,一道肉丝炒豇豆,两道时令蔬菜,一盘时新水果,一碗碧粳米,一碟桂花点心。
薛恺悦瞧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心中甚是喜欢,抬手就动了两筷子。在他对面用膳的奕辰,却是看着他的菜肴悄声数数,数完了便问在一旁弓腰伺候的厨子道:“怎得少了一道菜?”
那厨子一直用眼尾悄悄地观察着薛恺悦的脸色,倒不提防奕辰忽然这么问他,怔了一下赶忙赔笑道:“做好的菜全都端上来啦,一丝也不少。”
奕辰扬扬下巴,坚持自己的判断,稚嫩的声音中带着些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威严,却也没有过于狠厉:“不对,父君的份例是六菜一汤一粥一点心,你这够六个菜吗?还是说那道排骨汤既算菜又算汤?”
还真是这么回事,薛恺悦看了一眼菜肴,敛了笑容问那厨子道:“怎么回事呀?”
他想着御膳房应该还没那么大的胆子敢扣下他一道菜,但菜确实是少了一道,其中必定有个缘故。
那厨子脸上讪讪的,把腰弯得更低了些,却是不回答薛恺悦,只颤着声恭维奕辰:“公主果然聪慧,的确是差了一道鱼。奴才在御膳房做菜的时候有好几个人打下手,在这边只有涵儿一个人,忙不过来,眼看着该用午膳了,涵儿还没杀鱼,奴才只好先把做好的菜端上来,那鱼还在厨房的桶里活蹦乱跳呢。不过公主请放心,奴才晚膳时一定给贵君主子把鱼做好。”
奕辰听了,声音比方才和气了一些:“给父君做菜辛苦你了,晚膳时别忘了就好。”
那厨子明显松了口气,话说得殷勤极了:“奴才绝不会忘的,公主放心吧。”
薛恺悦见那厨子袖子上全是黑灰,一抹过后,瘦瘦的脸颊上黑一块灰一块的,便知这厨子没说谎,想是真的忙不过来,他思量了一下对身后侍立的皎儿道:“从日常做粗活的侍儿中再挑一个派到小厨房里帮忙。”
等这厨子一回御膳房,涵儿也需要个打下手的,再安排一个很有必要。
皎儿答应着去了,那厨子抹了抹汗,开始恭维薛恺悦:“贵君主子当真体谅下人,怪不得大伙都说能在贵君主子殿里当差,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薛恺悦笑笑,说到他这里当差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难道在别的殿里当差就是苦差事吗?他可没听说宫里头有个哪个殿的主子苛待下人。
不过当着两个孩子的面,他也懒得再跟着厨子扯闲篇,只霭声吩咐道:“你忙了一上午了,且去歇着吧,露儿已经把你的饭菜给拿回来了。”
露儿引着厨子下去用膳,奕辰就轻轻地摇了摇头,用很是老成的语气道:“连说个恭维人的话都说不圆,他是怎么混到在御膳房里做厨子的?”
奕辰身后的乳父小声道:“听说他被妻主休了,在御膳房里混得也很不如意。”
奕辰立刻追问了句:“他妻主为什么休他?他又是怎么个不如意法?”粉白色的小脸上全没了刚才的气场,大眼睛中流露的是小女孩特有的好奇心。
薛恺悦有些饿了,正待举筷,听见女儿这么问,便出言拦阻道:“上了一上午学,你不饿吗,打听这些个家长里短做什么?”
他本就不喜欢背后议论人非,又觉得女儿家应当贵重大气,只是这乳父跟奕辰的时间比他要多,他不好当面驳斥这乳父,只能这么不轻不重地说上一句。
好在奕辰极为聪明,听见他这么说就止了话题:“儿臣的确有些饿,咱们赶紧用膳吧,妹妹也等急了。”
用过了午膳,奕辰去温书,景辰去午睡,薛恺悦今日用得多了些,没什么困意,便决定找个地方逛逛,去哪逛呢?冷清泉那里有四个孩子,江澄多半在外面忙碌,赵玉泽单日子教奕辰练武,双日子有时会去瓜园,今个儿未必在宫里,能够去的地方也就是陈语易的筠华殿了。说走就走,他带着皎儿直奔筠华殿。
从碧宇殿到筠华殿比从碧宇殿到凝晖殿要远上许多,主仆两个走了大半程的时候,皎儿担心他双身子走久了劳累,便劝他在路边的悬山顶小配殿歇歇脚。
薛恺悦知道皎儿的担心,也就同意了,主仆两个刚走到配殿前的花池边上,便听得配殿中有两个人在说话。
主仆两个很有默契地全都住了脚,那配殿中的人似是没发现他们,仍在继续讲:“皇后主子不准淑君主子管做衣裳的事,淑君主子非要做,等皇后主子回来呀,怕是宫里就有好戏看了。”
“好戏,未必,咱们这位皇后啊,表面上看起来厉害得不得了,实际上就是个纸糊的老虎,谁都不敢罚。”
“谁说不是呢?我都替他着急,他一个堂堂的正宫皇后,膝下又养着大公主,怕什么的呀?要我说呀,该降位分降位分,该打板子打板子,该禁足禁足该罚跪罚跪,就算是闹得外头知道了,大臣们还能向着偏殿不成?再说,他又不是不占理。”
“没用,他们安家男儿个顶个的窝囊,他还算好的,那位安二公子才真叫一个懦弱。”
“安二公子,就是嫁给楚家大小姐的那个吗?我也听说了,说是他在府里跟侧室斗气都斗不过。”
“何止是斗不过?你斗不过你拿出正室的威风来收拾他们呀,他倒好,自己躲去那个什么劳什子修书处,把家和妻主都让给了别人。我听我弟弟说中秋节那天楚大小姐去柔仪观上香,除了带着侧夫水公子,还带了两个新纳的侍儿,那两个侍儿坐的可是他的车子。”
“谁的车子?”
“安二公子从安国公府带到楚家去的车子呀。”
“那这不是僭越吗?难道安二公子竟然同意?”
“他都不在楚家住了,他怎么管得了?”
“也是,做正室的便是再生气,也不能把家让给侧室。”
又是豪门后院争宠斗气的事,薛恺悦甚是不想听,当下便不再进这配殿去,径直往筠华殿中走。皎儿见他迈步,也连忙跟了上去,主仆两个加快了步伐,没多大功夫就到了筠华殿院门口。
筠华殿的院子比碧宇殿热闹好多,永和皇子正在与宫侍和乳父们玩捉迷藏,欢叫声响满了整个院子:“来呀,来呀,来捉我呀。”
薛恺悦站在门房的房檐下面瞧了一瞬,便悄悄往殿内走。
陈语易正坐在窗户下面的书案前教弘文皇子练字,一见他进来,便对弘文皇子道:“你自己写会儿,我和你薛叔叔说说话。”
弘文皇子很是乖巧地答应了,又喊了声“薛叔叔”,便自行练字。
“咱们换个地方坐坐。”陈语易说着携了他的手,两个从角门中绕出去,往后院走。
薛恺悦见状,便知道陈语易是有什么不好让孩子们听到的话对他讲,当下心中甚是好奇,他印象中陈语易是个极为洒脱的人,从不关心奇趣轶闻,这是要跟他讲什么?
“我想着你这阵子两耳不闻窗外事,有件事你未必知道,特地告诉你。”
薛恺悦暗暗好笑,不假思索地反驳道:“你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吗?我好歹。”
他说到这里就停下来了,他原本要说他好歹是关心外事的,可话到嘴边却想起来他两个多月除了去了趟瓜园,便没再去别处,说足不出户都不为过。
他想到这里便感叹道:“又在宫里闷了几日了,明个儿必要找个地方玩一玩才好。”
“贵君想去哪里玩?”
“那天顾二公子跟我说他家有个园子,修得奇妙无比,我准备去逛逛。”
陈语易听完脸上便露出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我就是要跟贵君说,千万别去他的那个顾园。”
薛恺悦很有些意外:“为什么呀?”
陈语易弯了弯眉毛道:“那日语和跟我闲聊时说起的,说是顾二公子专一干保媒拉纤的事,他的那个顾园每日里由着人游玩,已经快成了京城世家女儿的遇艳之地了。”
薛恺悦不大明白,“少年男女未婚未嫁彼此在花园相遇,互相有意结为妻夫,这不是挺好的吗?不过你我不适合去罢了。”
他和陈语易已经是明帝的后宫,又都有了孩子,的确是不适合去顾园游玩了。
陈语易摇摇头,平日里云淡风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神秘的微笑:“贵君也太正直了,若只是这么简单我干嘛把你拉到这里说话?”
薛恺悦更加不解了:“那还要怎么样复杂?”
陈语易眼睛看着门柱道:“他若是只是给未婚女男提供相遇之所,我干嘛不让你去?他们相他们的,咱们玩咱们的也就是了。去他那个园子的实际上很少有未婚的女男,或者说不是双方都未婚的。”
薛恺悦想了想道:“女儿家有了夫郎还在外面另寻新欢,虽说很让人生气,可朝廷律法并不禁止,也就由着她吧。谁让这姚天就是个女儿天下呢?”
他说到这里,便觉得有些气闷,虽然明帝早已经答应了他们不再纳新人,可女儿家都是贪欢爱美喜新厌旧的,谁知道这话几时就不作准了呢?
陈语易却是没注意到薛恺悦的脸色,仍旧自顾自地道:“去顾园的女儿倒是未娶正室的居多,那已经娶了正室的,连自己的夫郎都懒得看了,哪里还会去勾搭别人家的夫郎?”
“别人家的夫郎?”薛恺悦终于把握住了陈语易要跟他讲的关键点。
“是的,去那顾园的男儿多是已经嫁了人的,有侧夫小郎,也有正室,大多是被妻主冷落了,就在外面另寻人欢乐,得些个首饰银两什么的。”
薛恺悦吃了一惊,“图首饰银两,这都是小门小户的穷苦男儿吧?”
陈语易笑着摇头:“若是穷苦男儿,我还说什么?穷苦男儿嫁了个没用的妻主,饭都吃不起了,在外面图谋个银钱,虽说也让人不齿,可终究情有可原。我说的这些多是豪门世家的。譬如,德亲王的侍君、淑亲王的小郎,高芷大人的侧夫、郑大人的小郎、钱尚书的侍夫。”
薛恺悦想了下道:“这几位亲王大人,年纪都大了,便是钱尚书也是过了四十的人了,侍夫小郎在外头胡闹,也是有的。”
玄武以往对男儿管束的那么严苛,尚且有嫁了年迈妻主的男儿生了外心的,何况凰朝呢?
陈语易继续道:“妻主年轻的也有,霁月世女的侧夫、顾蕾大人的小郎、归德侯岑倩的侍夫,都是顾园的常客。对了有一个人,你肯定知道。”
“谁呀?”
“前几年在皇后殿里伺候的那个叫韩择的使臣,你还记得吗?”
薛恺悦想了想道:“记得呀,他不是嫁给了关诵关大小姐吗?”
“是呀,他这几年过得可不得意了。正君陶逸晨和那个关大小姐原来的侍儿都生了女儿,他一无所出,虽然是宫里过去的,可因为没有女儿就只能是个侍夫,那侍儿倒升成了侧夫。他心里不痛快,可不是要在外面玩吗?”
薛恺悦倒没想到有这么多男儿都敢背着妻主在外面出墙,他小声问道:“他们的妻主都知道不知道呢?”
陈语易低声道:“顾二公子这园子是春天才开的,想来那些大人们还都不知道。”
薛恺悦颇为担忧:“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啊,连你我都知道了。这事怕是早晚要闹出来。”
“顾二大概也知道早晚要事发,他这阵子到处邀良家男儿去逛他的园子,果君的姐夫、董国公的正君都被他邀请过。”
薛恺悦听到这里就明白过味来了:“我说那日他怎么忽然想起来去看我,还一再邀请我去逛他的园子。原来是这样,这可真是。亏得你今个儿告诉我,不然改天被陛下知道了,我哪里解释得清?”
陈语易调侃地一笑:“别个也就罢了,陛下要知道贵君去了,肯定气得鼻子冒烟,贵君可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