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病恨无能

“快宣进来”,明帝急急地发话,于此同时就放开了怀中的人,怀中的男子却也懂事,立刻就站了起来,比她还先一步赶去殿门口迎接。

薛恺悦和梨秋沈烟两个架扶着董云飞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明帝和江澄一前一后地站在殿门口接他们。

他手上扶着董云飞,就不好给明帝拱手,当下只口头见礼:“臣侍见过陛下,臣侍把嘉君带回来了。”

下一瞬他就看见明帝的脸上现出了惊恐的神情,“悦儿”,明帝喊了他一声算作回应,人却是直接扑向了董云飞。

“云儿,云儿你怎么了?”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少年君卿,眼下却需要被三个人架着,明帝一下子就慌了神,脑海中浮现的全都是当初征战白虎之时董云飞浑身是血地倒在她怀里的情形,记忆中差点失去挚爱之人的恐怖感占据了她的大脑,让她一时间分不清当下和过去,她双腿打晃,十指颤抖,嘴唇哆嗦,抓住了董云飞的胳膊就再也不肯放:“云儿,朕要你活着,朕要你在朕身边,朕不准你再离开朕一步。”

薛恺悦见状就皱了眉,他今个儿发现董云飞受伤的时候,心里头就打了鼓,怕明帝会受到刺激收回成命。董云飞知道他的担心,就没坐软轿,只让他和两个宫侍搀着进来,并且尽力做出伤得不重的表情,然而看明帝这情形,仍旧是吓着了。

“陛下莫急,臣这就去传太医。”一旁站立的江澄适时地开了口,而后飞也似地跑出去了。

薛恺悦暗暗点头,还好有江澄在,这人是个冷静的,遇事能够拿主意。

然而明帝却根本做不到不急,她瞄了一眼小脸痛得变形的董云飞,再看一眼董云飞皂罗织金的靴子上那茶碗一般大小的鲜红血迹,只觉心口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地攫住了,再开口,声音就奇怪得像是从另一个人口中发出来的:“宝贝云儿,朕要把他们全部都杀了,给你偿命,朕要让他们给你殉葬!”

薛恺悦吓了一跳,再一看明帝的眼神已经是空洞得看不见一丝光,明明是跟董云飞说话那神情却像是董云飞已经去了姚天一般。他略一琢磨就明白明帝这是忆起董云飞在白虎受伤的事了,这可不大妙,那回董云飞受伤,明帝亲自照料了好几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任谁劝都没用,那时节明帝身体康健,撑上几天也无有大碍,这回明帝却是重病未愈,别说几天了,便是一天怕是凤体也受不了。

思虑至此,他忙对明帝道:“陛下别怕,小云这回伤得不重,咱们先让小云坐下来吧。”

明帝听见薛恺悦的声音,方才从黑暗记忆中走出来一些,打量了一眼薛恺悦,见他身上没什么血迹,脸色也没什么变化,微觉放心,喊了声“悦儿”,声音却仍旧颤抖得厉害,薛恺悦眼中的担忧随着她的喊声出口也更浓了些,她却全然顾不上,只伸开胳膊从两个宫侍手中去接董云飞,左手放在董云飞腋下,右手托住董云飞的膝弯,双膀发力,想要把董云飞打横抱起送到内殿。

这样的事她以往是常做的,她本就武功高强,抱起男儿根本不在话下,况且她宫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是那种五大三粗重如金山的肥硕男子,她抱着他们从来没感觉吃力过,只不过他们进宫之后大多都能遵规守矩,很少会由着她抱来抱去,只是眼下她再怎么用力,都未能将董云飞给托举起来!尽管董云飞为了配合她已经用双手环抱住她的脖子,并且把那只没有受伤的脚自己离了地。

可是没有抱起来就是没有抱起来,她若是硬拖着董云飞往前走也不是不可以,可那样一来董云飞的伤脚必然会受力疼痛。

明帝颓然地放下了胳膊,无力感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把她给淹没。对于姚天的女儿来讲,心爱的男儿受了伤,她却连抱他去歇息都做不到,还有比这更打击人的吗?

薛恺悦见状,便知明帝是力气未复,忙上前道:“让臣侍来吧。”

明帝无可奈何,只能将董云飞转交给薛恺悦,心里头的烦闷却是快要冲破姚天了。

薛恺悦伸手把董云飞抱了起来,迈步往内殿走,才走到门口,就见安澜从内殿迎了出来,安澜的脸上有着明显的关切,“嘉君怎么了?”

皇后的关心倒不似作假,薛恺悦轻声回复:“抓贼的时候受了点小伤,不妨事的。”

安澜听了点点头,问跟在薛董二人身后的明帝道:“传太医了吗?”

“澄之已经去传了。”明帝的声音比方才还要虚弱无力,在安澜惊异的眼神中对薛恺悦言道:“把云儿放在朕的榻上。”

薛恺悦听了就往御榻边上走,把董云飞轻轻地放了下来,刚一放下,江澄就带着秦梦菲、史燕梦以及两个男医者一起进来了。

秦史二人负责诊脉,江澄帮着董云飞去鞋袜卷裤腿,男医者负责包扎伤口,几个人配合,忙碌得井然有序,薛恺悦反倒闲了下来,一闲就觉得累,他往后瞧了一眼,那个坐榻就在御榻对面,他正想着要不要坐过去,便听安澜和声道:“贵君辛苦了,且去那边榻上坐着吧。”

皇后果然细心,薛恺悦暗暗赞了一声,便往坐榻上走,坦然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安澜握着明帝的手站在御榻边上,见明帝浑身紧张地盯着董云飞的伤脚,连薛恺悦都顾不上理会,心里头甚是担忧,他听薛恺悦几个给他说起过当日董云飞重伤濒死,明帝惊慌失智的事,暗道这回看来陛下是旧症复发了。

好在董云飞只是崴了脚之后又被瓷片划伤了脚踝,虽然暂时行走不便,伤势却并不重,两位太医简单奏禀之后,就起身告退,安澜连忙拦住:“二位卿家给贵君也诊诊脉。”

薛恺悦赶忙摆手:“臣侍身上没伤,无需诊治了。”

他的确没受什么伤,他打完那两个西境女,高敬就让沉烟梨秋两个来找他了,他赶过去一看,见高敬已经和苏泓一起把赌坊老板娘子和另一个敌人绑缚了起来,如果不是董云飞受了点小伤,他们这一回可谓是大获全胜了。

安澜却坚持要太医诊脉,“没伤本宫也不放心,贵君还是让太医诊下脉看。”

他从外面瞧着薛恺悦确实没受伤,但关键是薛恺悦不知是否怀了凤胎,若是那已然存在的胎儿在打斗中受了冲撞,可不是小事。他做不到把明帝的每一个后宫男儿都当成自己的哥哥弟弟般交心相处,也没办法把明帝的每一个子女都视若己出,但他是后宫之主,享受了后宫众人的高度尊敬的同时,也应当在明帝顾不上他们的时候,担负起照顾他们的责任。

皇后在场,太医们自然是听皇后的,一个男医者拿起罗帕罩在薛恺悦的腕子上,秦梦菲就上前来诊脉。

薛恺悦没有再推阻,他方才一坐下来就觉得腰部和小腹都有些酸痛,心里很是疑虑,只是看明帝状态不好,他就不想多事。

此刻秦梦菲开始搭脉,他就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生恐秦梦菲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更加刺激到明帝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神经。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秦梦菲切了两下就皱起了眉头:“今个儿上午尚且不确定贵君是否有身,这会子看来贵君怀了凤胎是确切无疑的了。”

“悦儿果然再度有喜了?”明帝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向秦梦菲,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惊喜。

“微臣恭喜陛下,只是贵君这番擒贼劳累,胎儿多少受了些惊吓,微臣需给贵君开两副安胎的药。”秦梦菲笑呵呵地回答,话说得谨慎。

明帝只觉刚刚飞上云霄的心刷地一下子就又坠入了深谷,这巨大的落差让她几乎承受不住,她手指发抖,颤声催促:“速去开方子煎药,朕要看着悦儿服药。”

秦梦菲连声称“是”,带着史燕梦就往外走。

“恭喜陛下,恭喜贵君!”太医们一离开,安澜就率先开口道喜,江澄和董云飞连忙跟着道贺,“臣侍恭喜陛下,恭喜贵君!”

明帝凤眉微蹙:“眼下道喜还早了些,过几日等贵君的胎势稳定了,皇后和澄之云儿再向朕贺喜吧。”她心里担心得要死,哪里还能够面面俱到地照顾到每一个人的感受?说起来话来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

这话也不算重,却多少有着教导的意思,安澜三人俱是一凛,面上都有些不自在。薛恺悦见状忙对明帝道:“臣侍觉得还好,打了一架累着了而已,当日果君怀着景辰连战场都上了,景辰一点事都没有,臣侍这才哪到哪啊?”

他一被诊出有孕,就把皇后嘉君景卿全都给得罪了,这未来的日子可不大美妙。

明帝听了,方才反应了过来,暗道自己今个儿情绪不稳,顾此失彼了,她捏捏安澜的玉手,低声安抚道:“朕太过担心了。”

天子当众安抚,安澜的心情好了许多,也知以明帝现在的情形他不能过于计较,当下大度一笑:“陛下去瞧瞧贵君吧。”

明帝闻言就放开了安澜的手,跑到坐榻前一把抱住薛恺悦的肩膀,怀中的充实感让她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些,可是担忧却丝毫未减,她缓缓地蹲了下来,像对待价值连城的宝贝一般小心翼翼地抚上薛恺悦的小腹,细语呢喃:“姚天女神保佑,悦儿这一胎一定要平安无事!真有什么差池”,果真有万一却又如何呢?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凤眸中便凝了一层冰:“朕就把西境那些个贼人全都处死给皇儿陪葬!”

“陛下?”薛恺悦吃惊地看着她,却见明帝的眼神中是他认识明帝以来从未见过的狠戾,看来天子这意思绝不是说说而已。

陛下怎么忽然间这么凶?薛恺悦微微皱了眉,他看了看安澜和江澄,这两个的眼睛中也都有着满满的隐忧,他暗暗叹气,事情由自己而起,还是由自己劝阻吧,然而他还没有开口,明帝已经转过头来吩咐江澄道:“澄之去给大理寺和刑部传令,今个儿赌坊逆贼一律从重判罚!敢伤朕的君卿,朕就送她们去姚天见女神!”

帝王一怒,流血千里!薛恺悦连忙劝道:“臣侍知道陛下是为了给臣侍和小云出气,可是朝廷自有律法,陛下随意加重对罪犯的处罚怕是不大妥当吧?”

明帝脸上的寒意冷得足够冻死人:“悦儿别说了,她们伤了云儿又伤了你,朕恨不得把她们碎尸万段!”

薛恺悦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如何再劝,却听安澜轻声道:“陛下,天色这么晚了,澄之也该乏了,让他先回去休息明个儿再传话吧,贼人们都已被擒,判罚也不急在这一会儿。”

安澜的语气温柔圆转,声音也极其好听,薛恺悦暗暗点头,不说反对的话先用别的理由把命令拦下来,皇后当真机智。果然明帝听完,神色就缓和了下来,冲着江澄笑了笑,略带歉意地道:“朕心急了,澄之忙碌一天了,且回去休息吧,这里有皇后照料就好。”

江澄闻言就给帝后行礼告退:“多谢陛下和皇后体谅,臣侍这就回去了,贵君和嘉君怎么回去呢?臣侍去传两顶软轿吧。”

明帝看了看薛恺悦,吩咐道:“给悦儿传顶软轿来,云儿就先留在朕这里。”

江澄答应着出去了。

“陛下,臣侍没事的,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陛下快别担心了。”董云飞在御榻上挣扎着坐起身来,冲明帝做了个轻松的笑脸。

年轻的君卿都受伤了还这么宽慰自己,明帝心疼极了,却又丢不开薛恺悦,只得伸手虚抚董云飞的秀发,微带责备地道:“云儿宝贝你可知道,你差点把朕给吓死!”

董云飞眨巴眨巴水灵灵的桃花眼,“臣侍知道呢,臣侍下回一定当心,这回是阴沟里翻了船,着了贼人的道了!”

还有下次?明帝心头天人交战,只想把董嘉君扣留在身边,再不放他出去,可这事董云飞未必同意,她一时间也没拿定主意,只对安澜道:“皇后待会儿和悦儿一起回去吧,朕自己照顾嘉君就好。”

安澜吃了一惊,明帝自己都病着呢,还怎么照顾董云飞,但看明帝这情形,是绝不舍得放董云飞离开视线的,他略一思量就慨然答道:“臣侍是皇后,没人敢说什么,陛下就别赶臣侍走了。”

明帝略微有些犹豫,但她眼下十分疲惫,便不再跟安澜争论,只坐在薛恺悦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薛恺悦的小腹,轻声嘱咐道:“悦儿这些天听太医的话,该服药服药,该睡觉睡觉,不要惦记朕。”

薛恺悦轻轻点头,他听出来明帝的语气是让他在碧宇殿中休养,估计自己又得有几天见不到明帝了,他心里头很有些舍不得,然而安澜和董云飞都在,他也不好做什么来表示不舍,只安静地坐着,由着明帝动作。

明帝却也顾不上管薛恺悦的心思,她此刻抚摸着薛恺悦的肚子,眼睛却只盯着她的双手看。她的手又白又嫩,根本不像是武将的手。她想了下,似乎打完白虎之后,她就很少练武了,玉龙弱小不足为敌,她多少有些放松,加之朝政繁忙后宫众多,儿女又接连出生,她每日里忙着处理政事忙着陪后宫忙着逗弄儿女,没有一丝空闲,哪里有功夫练武?这回是生着病呢,可若是不生病,她的气力她的功夫就能和以前一样吗?

她不想也知道的,肯定是大不如前了,虽然说帝王只要知人善任就行,用不着武功盖世,可是身为姚天的女儿,一旦成了个连自己的夫郎都不如的废物,那她在夫郎们跟前哪里还有威严可言?夫郎都靠别的男儿保护了,她身为妻主又哪里还有魅力可言?

她要成为一个保护不了后宫的废物了,这个巨大的事实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脑子中恐慌无比,根本思考不了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