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易泄天机

安澜一进来,明帝的呼吸就为之一滞。安澜今个儿头上戴了顶金丝细蔑镶红宝石的斗笠,身上穿了件莲塘双鸳图案的缂丝长袖宫装,青碧雅致的莲叶和笨拙可爱的双鸳组合在一起让人眼清神亮,腕子上戴了对细腻润泽的白色金山玉镯,脚下踩了双三寸来高的绣牡丹花的云锦木屐,脸上画了眉毛涂了口脂,使得原本就眉如远山唇如含朱的神仙容颜看上去更为美艳。

“澜儿这一身,今个儿出门了?”明帝收起了惊讶,伸手招呼安澜入座,林从站起身给安澜让了位置。

“是呀,去了趟安家。”安澜摘下斗笠交于随行宫侍,顺着明帝的指引坐在了林从原本坐的明帝右手侧椅子上去,宫侍们又上了一副碗筷。

“皇后到了,臣侍就告退了。”林从在安澜坐定后,就态度恭谨地告退。

“果君用了膳再回吧。”安澜的声音颇为平和,脸上的神情却是瞧不出喜怒,林从站着没动。明帝看了一眼林从,林从以往不是这般小心谨慎的个性,这多半是被上次安澜赶他和沈知柔回去的事给吓到了,此刻唯有她出语挽留才能安林从的心,这么想着她便柔声道:“从儿过会子再回去也不迟。”

林从听了双目盈盈地看了明帝一眼,十分乖巧地坐在最下方相陪。宫侍们将碗筷给林从移了过来,林从接过碗筷,宫侍们就悄然退了出去。

明帝见状便不再管林从,只问安澜:“家中可是有什么事?”自改了宫规后,虽说后宫能够自由出入宫禁,但安澜一向以身作则,非年节寿典的时候很少回母家,况且她人病着,安澜更没有置她不顾独自回母家闲逛的道理。

“陛下病着呢,臣侍原本不该离宫的,只是今个儿珩儿小定,家里一早给内侍省递了帖子,臣侍想着都奏禀到内侍省了,不回去一趟恐人说臣侍薄于骨肉之情。”安澜边说边给明帝夹了几筷子菜,待明帝跟前的荷花金碗中堆了薄薄一层,这才给自己夹了一筷子。他今个儿下午去安家,给安国公面子是其次,内心里更想借此机会见一见弟弟安清。

他和安清虽非一父所生,弟兄两个感情却颇为亲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兄弟两个都会彼此安慰。安清自楚宙纳了水公子,日子就过得颇为不如意,楚宙虽然说不上宠侍灭夫,却是典型的喜新厌旧,大凡安清和水公子两个有摩擦,楚宙必是向着水公子,安清为此怄了好几场气,眼下水公子又有了身孕,他不用想都知道安清的心境一定很差。

“皇后该告诉朕的,珩儿定亲,朕不能亲至,也该有所赏赐。”明帝听了,半是嗔怪半是撒娇地嘟了嘟嘴。臣下们的订婚宴她向来是不参与的,但这安珩是安澜的亲妹妹,于她而言,是名正言顺的亲戚,这就不能纯以国礼论了。

“小定而已,别说陛下了,家里就连楚尚书都没惊动,母亲说等珩儿成婚的时候再请大家喝喜酒不迟。”安澜好笑地看看明帝,这么大的人了,嘟起嘴来撒娇,也不怕孩子们知道了笑话。

“吉期可定下了?”明帝驾轻就熟地接下了安澜的秋波,用了两口菜方才随意问了句。

“定是定了,就是日子选得有些迟,是来年腊月初六。”安澜给明帝盛了一勺汤,自己也用了口汤,这才微蹙着眉毛轻声回答。

明帝听了点点头,眼下才是六月里,距明年腊月初六还有一年多,这安家倒不急着娶嫡孙女婿?安国公可是早就过了古稀之年了。

“本来按臣侍母亲的意思,是要早些娶回家,奈何钱尚书不同意,钱尚书说她家儿子还不满十六岁,迟两年嫁人才符合时俗。陛下知道的,这两年的风气,男儿家时兴十八岁出嫁。不过臣侍祖母年纪大了,也不能等上两年才娶嫡孙女婿,两家唇来齿往地争论了半下午,最后定在了一年半以后,算是各让了一步。”安澜停了筷子,轻声细语地耐心解释。

明帝听了,微微地惆怅起来,可怜天下母父心,无不想让儿子多承欢膝下一两年,她和安澜将来嫁儿子,多半也是如此舍不得,只是惆怅归惆怅,她并不想让安澜跟着她伤感,笑着打哈哈道:“也不知道今个儿是什么好日子,光朕知道的就结成两对鸳鸯了。”

“除了珩儿和钱公子还有哪一对?”安澜有些好奇地问道。

“尔雅和宁家的宁眉。”

安澜之前并不知道尔雅看上宁眉的事,此刻很有些吃惊,抬眼看看明帝问道:“尔雅和宁眉也订婚了?这可真是出人意料的事。”

“订婚倒还没有,不过朕看尔雅这架势,出嫁也就是这一年里的事了。”明帝笑嘻嘻地把尔雅方才来见她的情形简单讲了,末了感慨道:“这尔雅之前说什么也不肯嫁人,如今看上了这宁眉,就非要嫁给人家不可,这性子变得真叫一个快。”

安澜听了就静默了一瞬,身为男儿他如何不知这尔雅多半是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男儿家只有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才会这么无怨无悔。今个下午安清哭着对他说再不想在楚家待了,请他帮忙在京中谋个有住所的闲职,他以为安清是对楚宙心灰意冷了,一边安抚一边试探着询问是不是不喜欢楚宙了,若是不喜欢了,大可以和离,如今朝廷的户婚法支持男儿和离,安清却摇头对他言道:“哥哥,阿宙是我长这么大唯一喜欢的女子,我这辈子都是她的人了,便是被她休了弃了,都不会再嫁给别人了。我让哥哥给我找个地方,只不过是不想日日看到她宠别人罢了。”他听得唏嘘感叹,只能答应弟弟尽力找差事。

“澜儿?”明帝疑惑地挑挑眉毛,妻夫多年相处的经验告诉她,安澜今日多半是有心事。

“尔雅年岁也不小了,之前又吵着闹着不肯嫁人,如今他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女子,陛下也就别拦他了,不如由臣侍跟惠王君说一声,早些把尔雅嫁给宁小姐吧。”安澜收起感怀,决定帮尔雅一把。

明帝瞬间就眉开眼笑起来:“朕正虑着惠王君会嫌弃宁眉,澜儿就主动请缨替朕做说客,真是朕的好皇后。”

安澜暗暗叹了口气,他不过是听到尔雅爱得如此热烈决绝,想到同样执著无悔的弟弟安清,因此及彼,有些心疼尔雅罢了,只是这些话没必要告诉明帝,明帝虽是个极好的人,却终究是女子,未必能时时体贴到男儿心事,这么想着,他就顺着明帝的意思讨巧地答道:“能为陛下解忧,是臣侍的福气。”他说话的时候,美丽星眸温柔得能溢出水来,说完之后,还有意无意地嫣然一笑。

举世罕见的倾城国色,独独对自己情意殷殷,明帝一时间心驰神荡,掩饰般地看了看桌上的菜肴,“澜儿再用些膳,这才吃多大一点儿啊。”

“从儿也再用些。”不能顾此失彼,明帝看了一眼自换了位置后就默默地自行用膳的林从,笑吟吟地劝道。

安澜和林从都看了她一眼,却是都没说话,明帝微有些尴尬,佯装沉稳地饮了一勺汤。

三个一时间静默无语,各自低头用膳。

林从最先用完,安静坐着,待安澜和明帝也都用了膳,方才起身招呼了宫侍们收拾碗筷。把碗筷撤下去,林从再次告退,明帝刚要点头同意,却听殿门外宫侍们报道:“乐安皇子一下午没见父后,此刻在殿中哭闹不止,大公主着奴才们来请皇后主子。”

安澜听了,立即就慌了,他今个儿从拱宸门回宫,由拱宸门到皇仪宫最为顺路,就先来看明帝了,想着用过晚膳再去看乐安顺便料理些宫务再换身衣服,哪知一顿晚膳的功夫乐安就等不及了。乐安平时是最乖的,这般哭闹不休,多半是因为他这几天夜间都宿在紫宸殿,白天也有大大小小的宫务,对乐安缺了照料,想到儿子此刻正因自己没能陪伴而哭泣,他心疼不止,站了起来对明帝道:“臣侍先回去看乐安了,让果君服侍陛下服药洗沐吧。”

明帝听了宫侍的话,也甚是着急,乐安是她众多子女中唯一的嫡出,平日里又极为乖巧安静,此刻听闻他哭闹不休,心疼得厉害,思量了一瞬,就柔声对安澜道:“澜儿这些天都在朕这里,想是安儿想他父后了,澜儿今夜且回去好好陪安儿吧,朕这里,嗯,澜儿随便指派谁来凑乎一晚就是了。”

安澜眉头微皱,心中颇为矛盾。他本不欲让别的男儿在夜间侍疾,倒不是他有意防范或者打压他们,而是他实在对明帝没有信心,他怕她一见了后宫美人就失了自制力,把太医禁欲的嘱咐抛在脑后,他也怕后宫众人不敢拒绝明帝,由着她胡闹,他们毕竟没有他的正宫身份,很难做到在天子威压下坚持己见。可是,哎,一想到麟趾殿中亲生儿子正哭得泪流满面,他就无奈地决定今晚回去陪儿子。

只是明帝这边由谁来守夜呢?安澜在脑海中迅速思量了下,薛恺悦原本是最合适的,可是此番明帝因薛恺悦而得疾,让他充分见识了英贵君对明帝的吸引力,同理,淑君、敏君、嘉君、慧卿都不合适。果君,他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芝兰玉树般的青年,暗暗摇头,果君也太年轻了些,文卿,文卿还算沉稳,可是膝下有两个皇子,一出来两个皇子就失了照料,怡卿,怡卿他原本觉得也还好,可是前个儿竟着了纱衫来侍疾,他虽不予惩罚,可也不想过于放纵。想来想去,没有合适的人,他很有些气馁,犹豫要不要将乐安抱到紫宸殿来,忽然心念电转,想到江澄,迅速做了决定:“原本果君在这里,便应有果君接着守夜,只是一来果君独自服侍了一天,此刻必是十分疲倦,也需回去休息,二来三公主年幼,也必定想要她父君陪着入睡,果君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以臣侍看,还是让景卿今夜照料陛下吧。”

明帝一怔,林从辛劳了一天,是该回去歇着了,可江澄白天忙于政事,夜间来守夜,岂不是太辛苦了吗?只是安澜已提出,她不好公然反驳,当下沉默不语。

安澜见状,索性把话挑明了:“别的弟弟们都太年轻貌美了些,臣侍怕陛下太过喜爱,难以自制。”

明帝越发愕然,澜儿这意思,澄之是最不受她喜爱的男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