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到了未时初,男儿们仍旧围在刑部衙门前。半个时辰前,他们在秦国公正君陈语和、安远侯正君岳晔等人的带领下开始齐声呐喊,要求关鸣鸾放人,然而不管他们怎么喊,关鸣鸾都没露面,关尚书没露面也就罢了,就连刑部那两扇朱红色的松木大门都始终关闭着,门关着也就罢了,堂堂的刑部衙门,门前竟没个站岗的哨兵,没哨兵就没人进去传信,整个刑部衙门似乎与世隔绝了一般。
男儿们刚开始喊得十分起劲,声音宏壮节奏整齐,大有撼天动地移山填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魄,渐渐地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声音开始不那么整齐,有人先喊,有人后喊,有人见人没跟上就又喊了一遍,七长八短乱七八糟,慢慢地连不整齐地大声喊都做不到了,有人依旧在卖力地大喊,有人却是只张嘴巴不发声,于是人群的声音开始变弱、变低,开始有气无力,开始沙哑粗糙,再往后就开始停顿,前面喊了一声之后,要隔上半盏茶的功夫才继续喊下一声。
薛恺悦见这情形,又好笑又有些心疼。他自幼也是大家公子,如何不知道官宦人家的公子是何等娇贵,别说像岳晔、陈语和这样身份的世家男儿,便是陆心妍的正君谢公子这样的五六品小官吏家的儿子,都是小时候被母父娇惯,长大了被妻主娇宠,从未受过半点罪从未吃过一丝苦的,如今在烈日下站着,断断续续地喊了大半个时辰,越喊消耗得体力越多,越喊嗓子越哑,估计很快就要撑不下去了。
男儿们大概也知道他们要撑不下去了,前排几个男儿聚在一起小声商量了一阵子,然后陈语和一拍手,冲空地上几百个男儿大喊:“关尚书一直不出来,他不出来,咱们就一直在这里跟他耗着不成?哥哥弟弟们,我的意思,咱们直接撞门冲进去吧。”
撞门冲进去?薛恺悦吸了口气,这陈语和说得倒轻巧,这刑部衙门的松木大门足有一人多高六尺来宽,一看就很结实且不说,门里面肯定是有门栓的,而且知道外面有人在围堵,说不定里面的人在门栓上加了秤锤铁链等物,或者另拿桌椅木头顶住了门,这样子的防守下,便是一群未加训练的女子,也未必能轻易撞开门,何况眼前这些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男儿。
男儿们显然也想到了用他们的娇弱之躯去撞又沉又重的大门是个不可行的选择,所以没人相应陈语和的号召,陈正君连着喊了三遍,男儿们都装聋作哑,没人往大门前迈一步。
无人上前,陈语和的脸色隔两三丈远都能看出来有些不好看,但也没再说什么,跟岳晔一起站在最前排,小声嘀咕,不知道是在想办法还是在发牢骚。
薛恺悦见状倒有些好奇,想要看看陈语和能想出什么办法来?然而没等陈语和和岳晔拿出主意来,就有男儿开始出声抱怨了:“我好饿呀,没有用午饭呢,关尚书到底还出不出来?再不出来我想要回去了。”
薛恺悦顺着声音看过去,见这发声的男儿就站在他的右前方,中间只隔了两个男儿,这两个男儿也都正看着这发声的男儿,其中一个身着正红色绣长春花纱衫头戴玛瑙顶斗笠的男子跟着道:“不光杜哥哥你饿,小弟我也觉得腹中饥馁呢,你还好,只是没用午饭,我可是连早饭都没用就跑过来了。”
那原来发声的杜家公子似乎很有些惊讶,迷糊糊地询问这玛瑙顶男儿:“祁家弟弟,你怎得连早餐都没用呢?”
“呃”,那祁家公子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往前迈了一步搂着杜家公子的肩膀,小声说了了两句什么,那杜家公子便不说话了。
可是杜家公子不说话,其他人却有开腔的,薛恺悦正盯着这杜家公子看,便听左前方有个男儿开口道:“天气这般热,咱们出来一个多时辰了,没用午饭也就罢了,连水都没喝上一口,这样子下去谁受得了?哎哟,我这一身的汗。”
薛恺悦闻言看了过去,却见左前方这男儿是个身形偏胖的,凰朝男子大多重视体形,甚少有人会纵容自己长成水瓮米缸,这男子虽说没到水瓮米缸的程度,在这一群世家公子中也算是偏重的,人胖了就不耐热,这男子在纱衫里面只着了两件小衣,脖子上搭了条冰丝帕,右手上拿了把绣着芙蓉花和百灵鸟的摇扇,在那里不断地摇,饶是如此,仍是热得脸上脖子上都是汗,左手拿块小帕子在发红的脸颊上擦来擦去。
这么热的天气,谁不觉得热呢?薛恺悦抬手摸了摸后颈,也觉得浑身上下汗津津的。人群中的男儿也都纷纷用帕子擦汗的用帕子擦汗,用扇子摇风的用扇子摇风。不仅如此,他们还跟着叫嚷“太热了,我快要热晕了。”
之前那两个嚷着没吃午饭早饭的男儿说完,就已经有不少男儿开始摩自己的肚子,但附和的不多,大概男儿们心目中身为世家公子因为饿肚子而在人前叫嚷有失体面,及至这胖男儿喊热,却是触及了男儿们的苦处,跟着附和喊热的男儿一抓一把,渐渐地声音汇成一片,比方才喊“关尚书放人”的声音小不了多少。
陈语和似乎有些着急,腾腾腾跑到大门前的台阶上冲男儿们大喊道:“哥哥弟弟们,这点热怕什么?咱们再坚持坚持,把董公子救出来咱们再回去也不迟。”
然而已经在烈日下站了近一个时辰的男儿们此刻都有些强弩之末了,陈语和的声音刚落,方才那个祁家公子就唱反调:“陈正君,救董公子也不急在这一刻嘛,你看这刑部大门静悄悄的,这会子肯定没在审案,以我看啊,不如咱们先回去用个午饭饮个茶,等到申正再来。”
有人唱反调,就有人跟着接腔,男儿们七嘴八舌地道:“咱们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再回来嘛,保存好体力才能做大事不是吗?”
“就是,就是,哎哟,我这两条腿哟,酸得都不是我自己的了。”
“累死我了,又累又饿又渴,可怜的我哟,头晕眼花,我这会子什么都不想了,别说妻主逛欢楼,她就是带几个欢楼男儿回家我都不想管了。”
“我可从没站这么久过,我看家里那两个小贱男天天站着也没觉得累啊,咋我站了这么一会儿就跟腿要断了似的?”
光嚷嚷也就罢了,随着嚷嚷声渐大,男儿们开始互相借力,你把脑袋耷在我肩上,我扶着你的胳膊半弯着腰。
薛恺悦惊得睁大了眼睛,刚开始男儿们喊饿喊热,他都觉得很正常,他也没用午膳呢,胃里泛起一阵阵想要进食的不适,身上也热得厉害,汗珠子啪塔啪塔地往下掉,可是这会子见男儿们喊累,他就有些难以理解了,这才站了多久呢,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多时辰吧,就算是来的早男儿,估计都不超过两个时辰,居然就累成这个样子,这体力这毅力,当真让人不敢恭维。
亏得他们当初没有报名加入骑射营,不然的话,就这站一下就要累趴下的娇弱劲儿,自己怕是很难将他们训练出来。自己若是能够有幸再得个儿子,可一定不能把儿子养成这样。
薛恺悦一边庆幸感叹,一边用眼睛盯着台阶上的陈语和和最前排的高谨、岳晔几个。陈语和铁青着一张脸,看样子很生气,锐利的视线不断地向众人扫射。
而高谨大概不是个体力充沛的男儿,手扶着岳晔的肩膀不断喘气,整个人看上去有气无力的样子,安清的体力似乎更差,半个身子都靠在了顾玚身上,顾玚拼命地摇团扇给两个人扇风,口里愤愤不平:“关尚书再不出来,就有人要中暑了,他也不怕出人命。”
“他怕什么,他就是要熬着我们,熬得我们受不了了,乖乖听他的。”安清的声音细细的,若非薛恺悦听力极佳,都很辨别出来安清究竟说了什么。
顾玚一听就急了,提高了声音道:“他怎么这么阴险,亏我之前还以为他是个光明磊落的男子,哪知道净干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这主意多半是跟皇上学的,我听岳母说皇上想让官员们同意收官户的田亩税,把大家关在大殿里,一天都不让出来,后来大家饿得受不了,就妥协了。”安清声音平静,听不出来有什么不满。顾玚和岳晔显然也是知道此事的,两个相互看了看,顾玚问道:“难道咱们今个儿也妥协了不成?”
岳晔高声道:“想让咱们妥协,可没这么容易,呼,这个斗笠累死我了,阿谨你抬胳膊,我把这斗笠给摘下来。”高谨听了软绵绵地从岳晔的肩膀上把手挪开,这一没了支撑就没能站稳,脚下一个趔趄,若不是顾玚伸手拉了一把,高公子就要摔倒了。可顾玚左手扶着高谨,右边身子上扛着安清,看上去也是吃力的很,扇子都摇不动了,软塔塔地垂在身侧。
薛恺悦见状暗道看样子这些男儿是撑不下去了,此时若有人推他们一下,他们立即就会打道回府了。他看了看身边的两个宫侍,低声吩咐道:“梨秋,你去给”,才说到这里,就见刑部衙门的大门吱扭一声打开了。
站在台阶上的陈语和似乎没有想到刑部大门会忽然间打开,一扭头就往台阶下面跑,看样子被吓了一跳。待陈语和在台阶下面站定,薛恺悦便见刑部衙门中走出来两个男子,他微微凝神一看,发现这两人他都认识,一个是左相江澄,一个是吏部司封郎中顾璟,嗯,好像是司封郎中吧,天下太平后,顾璟和陆心妍一个升任为司封郎中,一个升任为司勋郎中,他总是把他们俩弄不清楚。
“江相和顾公子怎得在刑部衙门里?”
“关尚书呢?关尚书怎得不出来?”
男儿们纷纷惊叫起来,然而没等他们向台阶上的人发难,台阶上的江澄就抱拳向台阶下众人团团一揖,笑呵呵地开了口,“各位正君、各位公子,大伙辛苦了!这样热的天气,大伙来刑部衙门观看审案,本相又感动又佩服,各位正君当真是急公好义乐于助人的好男儿,我凰朝男儿都像各位正君这般急他人之所急想他人之所想,为受苦的男儿打抱不平,那天下哪里还会有不平事?可是佩服感动之余,本相也替各位担心,各位都是娇生惯养的官宦公子、金尊玉贵的世家主君,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本相真怕各位再站上半个时辰,就要体力不支了。若真有人中暑晕倒,别说各位的母父、妻主知道了心疼,便是本相也于心不忍。本相既敬重各位的义气,又要为各位的健康着想,和顾公子商量了下,决定请二十位正君随本相一同进入刑部衙门观审,其余各位敬请回府歇息,本相已命人备齐轿马等候在街道两头,请身体虚弱者、清晨至今未用膳者、难耐暑热者乘轿马回府。”
顾璟跟着笑嘻嘻地开口:“天热得要死,各位哥哥弟弟站了一上午了,又累又饿,请回去吃个午饭饮点冰水,留下二十个盯着事情的进展就行了,没必要几百号人都在这里耗着,这么热的天,万一哪个哥哥弟弟身体弱些,热出病来,回家可怎么跟妻主交待啊?”
陈语和和岳晔几个听了,似乎都有些意外,其他的男儿们也都一幅出乎意料的样子。
薛恺悦也有些懵,他没想到江澄居然允许男儿们进刑部衙门观刑,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
陈语和和岳晔小声商量了一下,便由陈语和扬声问道:“江澄,你既说佩服我等心疼我等,那你何不直接把董公子放出来?你放董公子出来,我们大伙这就离开,你不放董公子出来,我们大家说什么也不离开。”
岳晔跟着附和:“就是,说得你好像是个好人似的,明明就是你偏袒侧室打压我们正室,颁布的劳什子的新户婚法,全是有利侧室的,这会子在这里装什么装?”
薛恺悦皱眉,江澄却似一点都不生气,继续笑呵呵道:“陈正君出身我凰朝文官世家,自幼读书明理,岂能不知我凰朝法度,宰相不管刑狱,本相虽是左相,却无权干涉刑部审案,正君让在下放了董公子,这事在下根本无权答应,恕在下难以从命。在下知道各位放心不下董公子,这才向关尚书说了半天好话,得关尚书大度通融,允许各位派二十位进去旁观审案,二十位,足够观刑,人太多,刑部大堂也站不下。至于岳正君说本相偏袒侧室打压正室,本相身为今上的景卿,无法为自己辩驳,就只说一句,负责审案的刑部尚书关大人可是徐尚书的正室,并且是徐尚书唯一的夫郎,各位便是信不过本相,也当相信关尚书于公于私,都不会帮着本相故意打压正室。还有本相身边的顾大人,顾大人大伙都知道是向锦向大人的正室,若是本相有意打压正室,顾大人怎么会同本相一起站在这里面对大伙的指责呢?各位知道他是吏部的官员,审案子的事与他无关。马上就要未时六刻了,请几位正君商量一下,留哪二十位,迅速定了,好让大伙回家歇午。”
江澄说完,拍了拍手,从刑部衙门中走出了两排男兵,这两排男兵站在台阶前齐声大喊:“二十位留下,其余请随我等一起离开。”男兵们虽只有十几个人,可是声音之宏亮不输男儿们方才喊关尚书放人的气势。
薛恺悦在男兵喊过口号之后,就留心看人群的反应,见男儿们你看我我看你,既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人往前站,更没有人清点人数,便在人群中高喊道:“江相既然说让二十位正君进去观刑,那依我看,第一排站着的就有二十位了,就请第一排的哥哥弟弟替大家辛苦了吧,我们大家就先回去歇着了,哎哟,到现在还没用午饭,饿死我了。”
他喊了一嗓子之后,旁边的两个宫侍也跟着大喊起来,然而人群仍旧迟疑着不肯移动,他知道这是因为他和宫侍都着青碧的缘故,正着急,就听身后也有人喊了起来:“对,对,让第一排的哥哥弟弟去观刑,咱们大伙撤了,饿死我了。”他听这声音耳熟,一扭头,却见高敬和苏泓两个不知何时站在了人群后方。
高敬头戴珊瑚顶斗笠一身正红画罗衣,苏泓头戴红宝石斗笠一身正红流烟纱,两个看上去和场中的男儿没有任何不同,这么一喊,男儿们就开始松动了,方才那个胖乎乎的男儿第一个跟着附和:“回去了,回去了,热死小爷我了。”那两位最先吵嚷饿死了的男儿也跟着喊起来,高敬和苏泓却不待他们喊完,一起转身,一左一右带头往街道两头走。
男儿们见有人带头离开,纷纷跟着迈步,你扶着我,我搀着你,三三两两地往街道散去,也就一盏茶的功夫,人潮就退得只剩下前排那二十来个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