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该用午膳了,两个太医还没有回来,倒是内侍省监沈名菡进殿奏事,明帝一指梳妆台旁边的金碧山水屏风对薛恺悦和顾琼道:“你俩去屏风里面坐会儿,等沈卿走了再出来。”自上回薛恺悦躲在帷幕后面,她就想到宫中君卿来侍疾,难免要碰到进来请示公事的大臣们,今个儿一早让宫侍们搬了这座十二面的曲形屏风来,又让他们在屏风里面放了两把轻便灵巧的玫瑰椅,此刻却是正好用得上。
顾琼一嘟嘴:“臣侍和恺哥这般见不得人啊?”
薛恺悦心头也不痛快,他之前带兵打仗的时候,这沈名菡负责军需,几乎是隔三两日就要见一回的,而今天下天平了,自己就只能躲屏风里了,这差距还真是有点大。
明帝听了就思量了一瞬,刚要说你俩不必躲了,却一眼看见顾琼身上的蝴蝶洒金纱衫,天热,顾琼在洒金纱衫里面只穿了一件无袖的橙色薄罗立领长袍,两条丰腴韵致的小白胳膊隐在纱衫中让人浮想联翩,她当即改了主意,“听话,朕可不想琼儿这一身被人瞧见。”
顾琼再次嘟了嘟嘴:“如今城中穿纱的男儿比比皆是,他们穿着纱衣走在大街上都不怕,陛下也太保守了些。”
敢说自己保守?明帝心头不大欢喜,她自问不是个保守的女子,这些年为了男儿修改户婚法、修改宫规,多少该做的不该做的她都做了,什么祖宗规矩朝廷法度姚天习俗,只要是对男儿有害的,她都毫不犹豫地去打翻去冲破,可若说把她喜欢的男儿给人随心所欲地瞧,那是她绝对不能接受的,她喜欢的男儿,她是绝不许别人觊觎的,只是她也不想为了这个斥责顾琼,当下敛了笑意不说话,薛恺悦见状一把拉过顾琼,拖着顾琼就往屏风里面走,边走边回头对明帝道:“怡卿在外面从不穿纱的,陛下千万别误解他。”
明帝微微一笑,悦儿真是又懂事又善良。
薛顾两个的倩影刚隐在屏风中,沈名菡就到了,令明帝没想到的是,沈名菡是进来奏呈礼物清单的。
“今岁天祥节,西境各州献上玉佩玉璧玉镯玉挂件玉摆件各二十件,北境各州共献上金器八十件、瓷器两套,南境各州献上珍珠三十六串、新样彩缎七十二匹,东境各州献上各色宝石五十粒、名琴六张。微臣皆已验视,如何归置,请陛下示下。”
“玉佩给英贵君四个、给皇后两个,玉璧玉镯挂件摆件每样给皇后和英贵君各一件,敏君以下玉佩玉璧玉镯玉挂件各一件,两位丞相赏玉挂件玉摆件各一件,五位尚书四位侍郎以及陈卿、向卿、叶卿,各赏玉摆件一件。”
明帝说到这里问沈名菡道:“玉摆件这是多少个了?”
沈名菡屈着指头算了半晌,回复道:“已经是十六件了,只余四件。”
明帝点头:“一件放朕这里,一件放睿思殿,一件放至善堂,一件着人送给梁老丞相。”
沈名菡边拿笔在一旁记录,边朗声答应:“微臣记下了。”
明帝继续吩咐道:“金器给景卿六件、嘉君五件、皇后四件,其余自贵君以下各两件。瓷器朕这里摆一套,至善堂摆一套。珍珠给果君四串、淑君两串,其余自皇后以下每人一串。彩缎给怡卿六匹、皇后四匹,余下每人三匹。宝石给敏君六粒,皇后、慧卿各四粒,其余自贵君以下每人两粒,名琴给淑君两张、文卿一张、慧卿一张、皇后一张,余下一张给清若空宸雨公子送去。”
沈名菡一一记好,正欲起身告退,明帝想了想又道:“赏康和、保和两位皇子宝石各两粒彩缎各一匹,赏高敬、楚遥、韩凝、苏泓、顾璟、吴欢六人宝石各一粒,赐安、董、关、秦、林,每家金器一件,赐关卿、苏卿宝石各一粒彩缎各一匹,着宫侍给他们送过去,不必谢恩。另外把珍珠给四位太君每人送一串去。余下各物卿计算一下数目。”
这意思便是要沈名菡当场计算出余量,这却是有些考验沈名菡了,
可怜沈名菡算了好半天,方才不大确定地回报道:“玉器还余三十四件,金器还余四十六件,珍珠还余十八串,宝石还余十粒,彩缎还余三十四匹。”
明帝点头:“余下各物尽皆收入内库。”
沈名菡领命而去,薛恺悦和顾琼就奔了出来,一见明帝顾琼就欢欢喜喜地道:“陛下果然懂臣侍,彩缎赏臣侍赏得最多。恺哥的玉佩丢了,陛下就赏恺哥的玉器多一些,敏君爱宝石、果君爱珍珠,淑君长于琴,陛下便在这些物件上多赏他们一些,当真是用心呢。臣侍不解的是,怎得景卿的金器是最多的?其次便是嘉君,他们两个难道是爱金子的?”
明帝一笑:“管人家做什么?琼儿先算算,你这回得了多少东西是正经。”她赏江澄和董云飞两个金器多些,是虑着他俩一个拿俸禄养育阵亡将士的遗孤,一个拿私田赡养打仗受伤的男儿,这都是要花银子的,金器相比玉器和宝石更容易换成银子,遇到不凑手的时候就能拿出去用,只是这话没必要讲给顾琼听,顾琼经营着天心楼,她若说江董两个手头不丰盛,岂不是变相地管顾琼要银子?
明帝不肯讲,顾琼也就没再问,只掰着白皙可人的手指头曼声道:“六匹彩缎、四样玉器、两样金器、一串珍珠、两粒宝石,共是十五样,陛下当真是疼臣侍呢。”
明帝微笑:“比你贵君哥哥少一件呢,朕待琼儿算不上宠。”她这话也是实话实说,宫中男儿多,顾琼虽是很用心地取悦她,但她终究更爱有脾气有个性的男儿,对顾琼这样心思玲珑面面俱到的,很难爱到骨子里去。
“得东西最多的是皇后哥哥,连名琴算上,皇后哥哥得了二十件,比贵君哥哥还多四件呢,但皇后哥哥是天下之父,得东西多些是应该的啦。”顾琼仿佛没注意到明帝略带愧疚的语气,回答得非常讨巧。
“似乎文卿的最少些?”薛恺悦不是很会算数目,但明帝提了众人的名字,除了琴之外,似乎没有听到陈语易的名字,想来陈语易的东西不会太多。
“文卿得了四件玉器、两件金器、一串珍珠、两粒宝石、三匹彩缎、一张琴,共是十三样,确实少了些,其余哥哥弟弟不是十六样就是十五样,独文卿比别人少三两样,他知道了,怕是要他不开心的吧。”顾琼屈指计算了之后,轻声回复。
“小语不大喜欢这些金啊玉的,只爱瓷器古董,可那套瓷器朕怕给了他,他再给砸了,等过两天东境的古籍字画到了,朕再多赏他几样,据澄之说玉龙皇宫里的那些古物,都是极难得的,小语一看就会喜欢。”明帝微笑着解释,她已经考虑过等古书字画到了,拨一小半出来给陈语易。
“陛下想得真周到,其实只要陛下身康体健,能长陪着臣侍几个,臣侍几个就很开心了,东西多些少些都不重要。昨个儿陛下病势沉重,臣侍就想起一句诗来,觉得古人说的真是对极了。”顾琼沉默了片刻,忽然间叹了口气。
明帝听了就是一乐:“琼儿你想起哪句诗啊,说来朕听听?”顾琼虽非目不识丁,却也绝不像陈语易和安澜那般博学多才,此刻听顾琼竟然提到诗句来,明帝大觉新鲜。
“今日惊沙满蓬鬓,始知永巷是君恩。”顾琼的小脸上全是惆怅和伤感,看得明帝心疼不已,将玉手伸向顾琼:“琼儿过来。”
顾琼闻言顺从地走向明帝,明帝将他揽在怀里,轻吻他圆润的鼻尖和精致的小酒窝,这一吻就收不住,索性撬开顾琼的牙关,尽情品尝那醉人的甘甜,直吻到顾琼开始推拒她:“陛下,贵君哥哥在呢。”
明帝闻言,便向殿中看去,却见薛恺悦原本站着的位置,空无一人,心下一惊,忙放开顾琼,冲外殿喊道:“悦儿?”
喊了两声外殿都没人答应,顾琼眨眨眼睛:“臣侍去找找贵君哥哥。”
明帝摇头,拉铃铛宣了在殿廊下值守的宫侍进来,“可见英贵君了?”
两个宫侍齐声道:“贵君殿下去殿后院子里了,陛下要找贵君殿下么?奴才这就去传。”
明帝想了想道:“该用午膳了,去传司膳。”
朱栏杆、绿池塘、樱桃树、金鲤鱼,薛恺悦信步走在紫宸殿的后院,心里头是不知怎得就涌上来的酸意,他沿着池塘边缘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把不大的后院绕了一圈,又把池塘中的白石拱桥来来回回地踏了两遍,头脑中都没能理出个思绪来。
扶着桥上的雕凤栏杆,他低头看向碧波溶溶的池塘,心里头全是无法言说的烦恼。
他知道他不该泛酸的,他膝下有公主,位分比顾琼高得多,明帝这些天又待他甚好,顾琼对他也很尊敬,可是不知怎得瞧见明帝亲吻顾琼,心里头就别扭,就不想多看。他知道这是他的问题,他不是明帝身边的第一个男儿,也不是最后一个入宫的男儿,没有理由要求明帝专心一意地待他,宫里的男儿又都是正经人家的好男儿,倘若明帝果真为了他冷落别人,他心里也是不安稳的。
自己以往也不是这般爱吃醋不能容人的人呢,最近这是怎么了?炎炎的日头无情地照射在桥面上,烤得他流了好几道汗。
“贵君殿下怎得站在日头下晒着?”长廊下,一个宫侍出声问他,声音粗粗的。
“没什么,你做什么呢?”薛恺悦看向这宫侍,见这宫侍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脸庞生得甚是周正,身材也苗条可人,暗暗惊讶明帝殿里怎得有这样子瞧着赏心悦目的男儿,安澜不是说紫宸殿的侍儿都是容貌一般的么?
“奴才在喂鸟,贵君殿下怎得一直看奴才?”那宫侍边给笼子里的金翅雀放新的鸟食,边继续问他,声音依旧粗粗的。
“本宫瞧着你眼生,你几时到紫宸殿伺候的?”
“奴才在这边快两年了。”那宫侍手法利落地给雀笼换水,并不看他。
“两年了?”薛恺悦越发吃惊,同时也有些不解,“快两年了,本宫怎得第一次见你?”
“奴才不入主子们的眼,只在后院做些粗活,贵君主子如何能够见到奴才呢?”那宫侍换完水,把鸟笼的小门轻轻关上,又去旁边的布袋里掏出一把鱼食,撒到池塘里喂鱼。
“你既只在后院做粗活,那怎得知道我的身份呢?”
“奴才原本是白虎人,那年贵君征白虎,救了奴才兄弟们,贵君不认识奴才,可奴才认贵君认得真真的。”那侍儿喂完了鱼,又拿起樱桃树下的小扫帚,在长廊上轻轻地打扫。
“你,你这样的容貌,只在后院做粗活,你可有过不满么?你可想过求了人去殿前伺候?”薛恺悦猜到这侍儿必是被安澜打发到后院来的,只是瞧着他的动作和神情,竟不像有怨言的,心里暗暗奇怪,不自觉地就想问问他。
“奴才从未这么想过,奴才也没什么不满。”
“为什么呢?”薛恺悦越发地好奇。
“奴才的娘亲死得早,她活着的时候,告诉过奴才一句话,人要知足,要懂得惜福。奴才原本早早地嫁了人家,被人当畜生一般地待,后来被主子们救了来,分到这紫宸殿后院里,给天子打扫园林,奴才只觉从地下到了天上,奴才若是不满足,还想着再到前殿去伺候,那姚天女神该骂奴才贪得无厌了,贪得无厌像石丽锟那样的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那男儿终于抬头看了看他,话说得极为诚恳,脸上的表情也平静极了,仿佛一切就应该如此。
薛恺悦悚然一惊,不再和这宫侍多说什么,径直返回紫宸殿去,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君了,再不知足,就要盛极而衰了,盛极而衰也就罢了,他本不在意盛衰荣宠,只是他若总是吃醋,那明帝难免不会厌烦,没准儿会觉得他居功自傲,真到被天子厌弃的那一天,他就真的欲哭无泪了。
“悦儿去喂金翅雀了?”明帝看薛恺悦回来了,心头就松了口气,抬手给薛恺悦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怜惜地道:“怎得喂个雀儿把自己晒成这样?”
“好些日子没见这只金翅雀了,臣侍一时忘情,多呆了一会儿,让陛下担心了。”薛恺悦轻声解释,见顾琼正在给明帝布菜,便站在一旁给明帝盛汤。
明帝笑笑,不再询问,她自然知道薛恺悦没说实话,但宫中男儿多,争风吃醋是难免的,她也没必要追根究底。
用过午膳,顾琼指挥宫侍收拾碗筷,又亲自去给明帝端洗脸水,薛恺悦趁机向明帝认错:“臣侍方才心思狭隘了,臣侍以后不会了,陛下莫在意。”
明帝一笑,执了薛恺悦的手放在唇边一吻:“有情方有妒,情深妒也真,朕懂得的。”
薛恺悦听了眼眶就湿了起来,忙低了头掩饰。
明帝见状,心里头又疼又爱,刚要开口安慰,便听殿门外宫侍们奏禀:“陛下,两位太医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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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惊沙满蓬鬓,始知永巷是君恩,是钱谦益《故宫人》里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