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沙袋、和泥、堵大堤潜在的缺漏,薛恺悦跟着男兵们在河堤上忙得热火朝天。江澄到了之后,明帝把守堤重任全权交付,江澄说这河堤干堤还能支撑一两日,不必急着泄洪,又说这凝翠河西侧地势高,眼下正刮西北风,从西侧泄洪,洪水很难泄出去,从东侧泄洪就有灌入京城的危险,不如让将士们守堤,努力支撑一两日,再看情形定夺。这话若是别人所说,明帝和群臣未必肯听,但明帝本就对江澄颇为信任,柳笙、徐淳几个也都对江澄相当信服,大伙几乎没有异议,全部听从他的指挥。
薛恺悦和男兵们看着江澄拿着探水的铁铲等物在河堤上来回奔跑、侦测、观察,看着江澄吩咐将士们怎样加泥加土,也在江澄的指令下和女兵们一起加固堤身,防范管涌。
风起浪涌,水势骇人,堤岸上几乎没有闲人,不论男兵还是女兵,出起力来都毫不含糊。薛恺悦干活本就不偷懒,在这样的情形下更是拼命。饶是董云飞和赵玉泽再三拦着,薛恺悦仍是搬了七八袋沙,和了五六盆泥。
天到傍晚的时候,暴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大堤上的人们都不似之前那般恐慌了,江澄也没有新的命令传下来,男儿们互相看看,纷纷往沙袋上一坐:“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薛恺悦也觉得有些累了,但沙袋上都是水,看着就又湿又冷,他不敢往上面坐,就站在堤岸上和董云飞、赵玉泽两个闲聊,董云飞开口劝道:“恺哥,我瞧着你有些累,天也不早了,咱回宫吧。”
薛恺悦看看远处,女兵们也都停下了忙碌,分成两排站在河堤上,却也没有撤退的迹象,便轻声道:“等女兵们撤的时候,咱们再回宫。”从初四那日男兵们值守河堤开始,男兵们就和女兵们同时上堤同时撤离,从不曾先行离开过,今日形势如此不稳,男兵们岂能先走呢?
薛恺悦这么说,董云飞三个便都不再反对,董云飞上前拍拍自己的肩膀:“恺哥你累的话,靠着我歇会儿吧。”薛恺悦一笑拒绝,自己累,董云飞就不累么?
赵玉泽往四周瞭望了下,问道:“陛下在哪呢?怎得一直没见过来?”
林从往西北方向一指:“刚才咱们忙着搬沙袋的时候,陛下就带着柳相和我姐姐她们坐船往河对岸去了,一直没见过来,不知是不是从北边回城了。”
薛恺悦跟着往西北方向看过去,可是空中除了水,就是暮色,平日里能够清楚看到的对岸,眼下只有苍茫一片,心头不由得惆怅了起来。
又累又饿的时候,看不到明帝,赵玉泽三个也都有些失落,闷闷地站着不说话。薛恺悦见状暗道,赵玉泽三个也就罢了,年纪小,粘人很正常,自己却是怎么了,怎得一天没见到明帝,就觉得有些受不了?夜里辗转难眠,白天低落惆怅,这般小儿郎,还是以前的自己么?
“有人来了。”吴欢指着河堤南侧叫了起来,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在雨帘中快速跑了过来,这男子薛恺悦几个都是认识的,江澄身边的侍儿秀儿,这秀儿已经跟了江澄几年了,至今仍随侍身边。秀儿见了他们几个先行屈膝请安:“奴才请贵君主子安、敏君主子安、果君主子安、嘉君主子安。”
薛恺悦笑着拉他起来:“又不是在宫里,就不必请安了,你家主子有何话说?”
秀儿笑嘻嘻地道:“我家主子说,让吴将军带着男兵们回营休息。”
薛恺悦点头,天色不早了,男兵们是该回营休息了,他和董云飞几个也是时候回宫了,宫里的三公主、四公主都还小,白天还好,天黑的时候,必要找生父的,林从和赵玉泽不在,公主们有的哭闹。只是,他活动了下肩膀,问这秀儿道:“女兵们也一起回营吗?”
秀儿摇头:“女兵们今夜要留下一半人守堤。”
男兵们听秀儿这么讲,说什么也不肯回营了,纷纷叫嚷:“女兵们留一半守堤,我们怎么能全部撤离呢?我们撤走了,那帮平日里瞧不起我们的女兵,该说我们没一文钱的用了。”“这雨下这么大,万一今夜决了堤,那咱们前面守堤的功劳就都没有了,不能全回去。”“对,不能全回去,决不决堤咱们都不应该全回去,咱们得留下一半和女兵们同甘共苦。”
吴欢一指男兵,向薛恺悦大声请示:“贵君殿下,您能不能跟江大人商量下,让咱们也留下一半守堤?”
薛恺悦看了看天空中仍旧不停不歇的雨水,心中颇为矛盾,他一向疼惜男兵,这批在战场上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活下来的男儿,在他心中犹如自家子弟一般,如何舍得让他们没日没夜的辛苦,可若是全部回去,万一今夜有险,男兵们之前的辛苦就付之东流了,这么想着,他便对这秀儿道:“劳烦你回去禀报澄之,就说男兵们想要和女兵们一样留下一半守堤。”
秀儿听了,面有难色,但薛恺悦是贵君,他不敢不遵命,当下向薛恺悦四人抱拳施礼,又飞跑着去了。
没多大一会儿,江澄就到了,笑吟吟地跟他们四个打招呼:“贵君好,玉玉、小从、小云好,你们几个都来啦,贵君让人喊我有什么事啊?”
薛恺悦知道江澄这会子忙得很,估计没功夫跟他们几个闲聊,就长话短说地道:“澄之,女兵们既要留守,男兵们回去也是睡不踏实,让他们也留下一半人吧。”
江澄抬头看了看天空,声音中有些焦急,说出口的话仍是商量的语气:“男儿们身子弱,日间守堤已经很辛苦了,再值守上一夜,怕是身体吃不消呢,又都是未出阁的男儿家,在河堤上露宿不大好吧?”
薛恺悦听了就不大敢认同,男儿们身子弱,这是事实,但未出阁的男儿家,在河堤上露宿有什么好不好的?当初他们带兵打仗的时候,风餐露宿的,又有谁说过这活儿不适合男儿干呢?当下果断反对道:“男兵们身子虽弱,可也都是战场上跟敌人拼过命的,熬上一夜不算什么!”
董云飞也跟着道:“澄哥,就让他们也留一半吧,他们不能像女兵一样为国出力,早晚会被解散的。”
男兵们纷纷跟着嚷道:“江大人,我们要和女兵一样!”“江相,我们也要留下一半!”“江相,江相,让我们也留下一半人吧!”
江澄犹豫了片刻就慨然妥协道:“罢了,贵君爱兵如子,尚且这么说,请吴将军把男兵们分成两拨,一拨留下,一拨明早来换班。”
男兵们听了,立即欢呼起来,吴欢大声道:“末将得令!”
江澄冲薛恺悦几个一抱拳:“我再去那边安排下物料,这边有劳贵君了。”
薛恺悦点点头,他也要和赵玉泽三个商量下回宫的事。
“恺哥,你们三个回去吧,我和吴欢留在这里就行。”董云飞率先道。
“恺哥和玉玉回去吧,景儿大了些,不那么粘我了,我和小云子一道留下,翌日你俩再来替我。”林从跟着表态。
赵玉泽用一双既矜贵又秀气的美目看了看林从和董云飞,轻快但坚决地道:“恺哥回去吧,应儿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可以自己睡了。”
薛恺悦听了暗笑,敏君这分明是看着兄弟们这般热情地要求守堤,不好自己先走,正要开口劝,却听背后明帝高声道:“悦儿,玉儿,你们在商量什么呢?”
薛恺悦听了,忙扭头看了过去,只见明帝从北边河堤上款步而来,身边众星捧月一般跟着一群文武大臣,柳笙、徐淳、秦瑛、楚昀、钱文婷、关鸣鸾、陈语陌、向锦、林征,还有几个他没怎么见过的低阶官员。
明帝走上前来,先向男兵们打招呼:“男儿们辛苦了,我凰朝男儿自古勇于担当,敢于做事,保家卫国,不让红颜!朕看到你们就感动,就开心,望你们再接再厉,勇创佳绩!等水退了,朕给你们记功!”
男儿们欢声雷动,纷纷大喊:“陛下万岁!”“陛下最好了!”“陛下万岁万万岁!”
明帝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挥手招了吴欢近前,细问了两句,薛恺悦几个就上前去见驾,明帝伸手擦了擦薛恺悦脸上的汗珠儿,笑呵呵地问:“你们刚才商量什么呢?”
当着这么多人,薛恺悦有些不大好意思,俊脸发烧,故作平静地回答道:“在商量今晚谁回宫,谁留下守堤。”
明帝一怔,偏头问徐淳道:“今晚男兵们也要留下守堤么?”徐淳摇头:“澄之只说让女兵们留一半守堤,没提男兵们的事啊。”
薛恺悦赶忙抢答:“是男兵们自愿留下守堤的,女兵们既要留一半守堤,男兵们和女兵们一样拿着朝廷的俸禄,吃着百姓的粮米,不能和女兵们一样做事,岂不问心有愧?”
明帝听了大气一笑:“男兵有男兵的用处,女兵有女兵的用处,不一定非要事事一样。”
陛下这意思是不让男儿们留下守堤?薛恺悦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带着男兵们回营休息,董云飞在一旁接话道:“澄哥已经同意让男兵们留一半人守堤了,臣侍也请求留下守堤。”
“澄之答应了?”明帝有些意外,但很快就笑道:“那就按澄之说的吧,云儿今晚”,明帝说到这里,皱了皱眉,这河堤上不是水就是泥,天空中还在继续下雨,这夜间别说睡觉的地方,便是找个干净的地方站着都不容易。
薛恺悦看明帝这神情,有些担心她不同意,立即跟了一句:“敏君、果君殿里都有小公主,让他们两个跟陛下回宫,臣侍和嘉君、吴将军三个留下带男儿们守堤,堤上人多,陛下不必担心。”
明帝眉头微蹙,她今个儿可是服了药的,嗯,她堂堂一个帝王,跟陈语陌两个,在垂拱殿用膳的时候,背着众人,假装更衣,悄悄服药,也是姚天历史上再找不到第二个了,药服好了,薛恺悦不回去怎么行?可是当着这么多人,她又不好直接跟薛恺悦讲这个,她看了看陈语陌,想让陈语陌帮腔劝两句,哪知陈语陌口观鼻鼻观心当没看到一样,没法子,明帝就只好看柳笙,想让她开口劝一劝。可柳笙毫不知情,只管笑呵呵地道:“英贵君殿下,既爱兵如子又忠心为国,依臣看,陛下便给贵君殿下这个与同袍们风雨与共的机会吧。”
明帝听了心头一动,她本就想让薛恺悦在这回守堤的时候表现得亮眼些,好让他日后能够与董云飞一起巡视地方,柳笙这么讲,应该是认可了薛恺悦,如此,她倒不好硬拉薛恺悦回宫了。
明帝看了看赵玉泽和林从,笑道:“既这么着,悦儿就和云儿留下,让从儿和玉儿跟朕回去。”
然而林从听了,大声道:“陛下,臣侍想留下和英贵君他们并肩作战,请陛下允准!”
明帝初始一愣,听到“并肩作战”四个字就立马明白了,林从之前也是个耀眼的少年将军,打玄武的时候,屡立战功,打白虎的时候,林从怀了景辰,就只能留守宫中,他一直遗憾没能和兄弟们并肩作战到底,如今天下太平,碰到这样难得的机会,自不愿再错过。
明帝了然地笑笑,抬手理理林从的发冠,柔声嘱咐:“朕回去让人把景辰抱皇后殿里住一晚,从儿尽管放心。”
赵玉泽听了,用含情美目看着明帝的眼睛,娇声询问:“陛下,能把应辰也抱去皇后殿里么?”
得,多答应一个也没什么,一视同仁才是好妻主不是么?明帝宠溺一笑点头答应,又指着敏君问钱文婷道:“都说朕宠纵后宫,可是诸位爱卿看看,这么好的男儿,搁谁谁不得宠上天?”
钱文婷几个极会凑趣的,纷纷跟着恭维:“陛下宫中的殿下们个个都是瑰宝,别说陛下了,就是臣等看着也觉得这样好的殿下们,陛下怎么娇宠都不为过。”
明帝听得心头越发欢畅,正准备带着柳笙几个一起回城,就见江澄带着宋海春几个低阶官员到了,后面还有一队抬着箱子大桶来送饭的百姓,江澄上前给她见礼,简单把今夜的防洪安排讲了:“女兵们今夜留下一半守堤,秦国公和徐尚书两位自行安排轮值,臣今晚留守,林大人回去休息,明早过来跟臣换班,户部那边今晚让宋海春宋大人值守,工部那边臣已经安排了谢琳谢大人值守,政事堂由柳相安排。陛下和各位大人该回去就回去吧,堤岸上用不着这么多人。”
江澄的声音不高,听着有几分疲乏,眼睑下更是有着显而易见的黑青,想来是连日奔波赶路,没怎么休息,明帝有一丝心疼,可今夜这河堤的形势,江澄不留守的话,她是万万放心不下的,当下朗声笑道:“江卿辛苦了,把河堤交给江卿,朕今晚就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这样的官话说完,她又轻声道:“让人弄顶帐篷和折叠椅子过来,情况不紧急的时候,江卿多少睡一会儿。”
江澄连声答应,眼神中是不容错认的欢喜,明帝心头一软,索性不再看他,抬手摸了摸薛恺悦的脸颊,低声嘱咐道:“悦儿现在不能着凉,朕待会儿让人送个披风过来。”
吴欢带着一半男兵回去休息,薛恺悦和赵玉泽三个与江澄一同用晚膳。男兵们的晚膳,是沈家提供的,每人两个芙蓉楼的五香烧饼一碗七宝素粥,他们几个的则是安澜派人送来的食盒,荤菜素菜点心米饭粥,一概都有。用过晚膳后,江澄带着几个小吏和士兵去堤岸上查看,赵玉泽和林从两个指挥男儿们巡堤站岗,薛恺悦和董云飞两个在帐篷中闭目养神,预备到子时和赵林二人换岗。
不知道是哪个男儿开始唱,其他男儿全部跟上,先是唱最近一年凰朝流行的曲子:“兄弟相逢侠气生,同心协力虎山行。并肩作战无敌手,铲尽人间路不平!”
后来在潇潇雨声中,男儿们齐声唱:“生逢不良辰,男儿当自强。莫贪画眉乐,莫恋桂为梁。请缨上战场,痛殴虐人狂。挥剑斩敌酋,拓土又开疆。归来挂侯印,天子宴华堂。功彪史册青,名垂万年芳。”
薛恺悦躺在铺了薄被子的折叠椅子上,身上盖着明帝让侍卫送来的御用披风,闭着眼睛跟着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刀光剑影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