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来前有了心理准备,明帝仍旧对筠华殿正院里面的一片狼藉感到惊讶。筠华殿的院落不算大,正院也就五间正房,两厢连配殿都没有,可这不大的院子里,雕花白石地面上到处都是锋利的碎片,种着芍药的花栏中和桂花树树根下都未能幸免,碎片五颜六色,有些上面还有字。那字明帝是认得的,当日陈语易有身孕时发脾气摔东西,摔完后她为了安抚他,把越州烧制的一套曲子瓷送来讨他欢心。如今这曲子瓷又被摔了,她却拿什么安抚他?
没有新的瓷器自有别的礼物代替,可小莫通传过了,她站在院门口也好一会儿了,陈语易都没出来接驾,可见他生她的气生得有点狠呢。
明帝微微叹气,冲小莫使了个眼色,小莫会意,带着几个抬辇侍儿,从门房中拿了笤帚铁锨开始清扫满地的碎瓷,明帝哪有功夫等他们清扫干净,吩咐道:“先打扫个路出来。”
侍儿们刚扫出一条两尺宽的小路,明帝就迫不及待地走进去了,一进外殿,意想中的侍儿们跪了一屋子的场景并未出现,只有一个侍儿在小榻上酣睡守夜,她见状便径直进了内殿。果然拔步床上陈语易盖着一件薄罗被睡得正沉,睡梦中的陈语易犹且张着两只胳膊护着一左一右的两个孩子,他左手边是三皇子,右手边是五皇子,两个孩子一边一个偎靠着他睡得香甜。
听到她的脚步声,陈语易并未醒来,只是迷迷糊糊地抬手拍了拍右手边有些警醒的五皇子。
她不由得施展功夫,足不点地移到床前,伸手把退到陈语易胸前的薄罗被往上拽了拽。刚拽完,五皇子就醒了,小娃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极为惊喜地看着她,甜甜地喊了声“母皇”,她连忙冲儿子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了声音道:“宝贝乖,接着睡,母皇去上朝了。”
小皇子冲她调皮地挤了挤眼睛,声音同样小小的:“母皇今天还来吗?”
这孩子真会替他养父争宠,明帝唇边浮起一抹无奈的微笑,然而面对着孩子期待的眼神,再看一眼陈语易的睡颜,她就说不出让孩子失望的话了。
与年轻时相比,陈语易的睡颜算不得甜美,甚至连恬淡都很难称得上,离得近,她能看到他略显丰腴微带老态的脸上有着明显的疲倦,她清楚他这疲倦因何而来。
有了四位公主五位皇子之后,她对养育孩子的门道比以前懂得多多了,她了解了带一个孩子最辛苦的不是白天,而是夜晚,她也知道别说是后宫君卿了,便是民间大户人家的夫郎,肯哄孩子入睡都算不错了,夜间肯亲自带着孩子睡一整宿的几乎没有,陈语易却是除了她来筠华殿的日子不得已把孩子交给乳父之外,其余的夜晚必定亲力亲为,只在白天让乳父们搭把手。
答应了小皇子她今晚过来,明帝就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来筠华殿之前她担心陈语易砸花瓶会惊吓到孩子们,心头其实很有些不悦,此刻这不悦消失得差不多了。她即将上辇离开的时候,一个侍儿才从门房里揉着惺忪的睡眼慢腾腾地走出来,接过抬辇侍儿手中的笤帚开始打扫院落,她看了一眼那侍儿,决定今个儿中午去趟麟趾殿。
再回到紫宸殿,宫侍们送上来最新的北境密报,她拆开一看,心里越发地欢喜起来。
她的悦儿逛了趟城隍庙,就拿下了两个西境奸细,还让董雯顺藤摸瓜抓了另一个,当真是能干极了。密报中的喜讯还不止这一条,董雯喜不可耐地在密报最后附了行小字告诉她,宁满有身孕了,嗯,都是好消息。
揣着密报去常朝,今个儿垂拱殿中甚是太平,都是些不易引起争执的小事,她驾轻就熟地批复了下,户部尚书钱文婷和礼部侍郎高莹两个就开始轮流汇报各地呈送的寿礼和进京贺寿的人员。她对寿礼没什么兴致,听到蒋芩、陆杨、段名扬、舒妩、夏离、胡芮、花思舞几个进京来就有些开心,及至听到一直在吴州养伤的林赓和何巧文两个伤势大好,此番也随同吴州官吏进京上寿,就觉得心情极佳。在这样的好心情之下,她看了一眼岳飘,把今早方得的密报简单讲了。她不想过于偏袒后宫,但也不会纵容朝臣们欺负诋毁他们。
年过四旬的工部尚书岳飘十分机灵,一听她的话便给她认错,说自己昨个儿糊涂了误听人言,又夸赞了一番薛恺悦,说英贵君殿下忠肝义胆、侠骨柔情,乃是举世公认的好男儿,有这样的男儿做贵君,端的是凰朝百姓的福气。
她听得心满意足,中午欢欢喜喜地去见安澜。
两天没来,麟趾殿中比她想象的还要忙。一顿饭的功夫,在殿外候着要请示差事的宫侍们就多达四五拨。初始两拨安澜都当场吩咐了,后面看她神色有些不耐烦,便吩咐小侍宏儿道:“让他们全都回去,等陛下走了再来回话。”
她看这情形心中有了计较,只是她深谙跟安澜相处的法则,一次只说一件事。用过午膳后,安澜把奕辰和乐安打发去睡午觉,陪着她在内殿用茶,她接过茶水笑着开口:“朕瞧着筠华殿的侍儿有些惫懒,皇后哪天得空了该敲打敲打,冥顽不灵的就打发出宫,另挑新人。”
安澜一怔,她却不待安澜不舒服,继续柔和地解释:“朕知道各个殿里的琐事皇后不想管,可这些个侍儿并非是他们从母家带来的,难免有不尽心的地方,咱们改了宫规之后,主位们不能随意责打侍儿,赏罚大权全在皇后这儿,朕知道皇后近来很辛苦了,但这筠华殿的侍儿忒不像话,惫懒且不说,传闲话挑是非,朕最烦这些个。”
安澜无奈地接腔:“臣侍知道了,臣侍也觉得这筠华殿的侍儿有些不懂规矩。”他说着看了看她的脸色,见她没什么不悦的神情方才继续道:“不说别的,前个儿陛下传文卿游湖,文卿不能去,竟没一个人来跟臣侍说一声,让陛下找不到人陪,传了外面的歌舞。”
她听了便知安澜最介意的是这个,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安澜白玉竹节一般的手指,轻声安抚:“澜儿,朕没有别的心思,朕那日只是一时面子上下不下来,就随便传了个人,听歌赏曲罢了。”
安澜点点头:“臣侍知道了,臣侍没有不放心陛下。”
这话真是欲盖弥彰,她微笑,起身蹭了蹭安澜光滑的脸颊,低声道:“前个儿紫宸殿、昨个御花园,两份礼物,朕都很满意,多谢皇后。”
安澜偏了头,不甚好意思地笑笑,她见状便知自己所料不错,赵玉泽和林从的行动果然都是安澜授意的。她的皇后,越来越贤惠了啊。她一边感叹,一边用力,把安澜往怀里带,轻吻他鲜润的唇。
安澜做事十分高效,晚上她去筠华殿的时候,就看见筠华殿中的侍儿比之前有眼色多了,摆椅子端水盆倒茶水递帕子,已经用不着陈语易吩咐了,站在殿中服侍也都一脸恭敬,不像之前满身流溢着骄娇之气。她细看了一眼,有两个侍儿的行动有些不大便捷的样子,陈语易没什么表情地跟她回报:“皇后下午派了人带他们去赏刑司每人领了一顿打。”
才罚了两个?她略有些不满意,这筠华殿里原本就有六个侍儿,自陈语易生了三皇子,增添了四个,后来江澄把五皇子托于陈语易抚养,又从丽云殿里拨了三个侍儿送过来,这筠华殿共有十三个侍儿两个乳父,这么多人,才罚了两个?
陈语易嘟了嘟嘴:“皇后说,一时都打了,就没人服侍了,余下的几个明后两天再罚。”她听了这才作罢,看来安澜不是不了解筠华殿的情形,也不是管不了,只是平时懒得管罢了。她略微思索了一下,也就明白了,安澜这两年把精力首先是放在教导奕辰上,其次便是用在提防她有新人上,再次便是用在防范已经生了公主的薛恺悦、赵玉泽、冷清泉、林从几个上,他们几个殿里但凡有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安澜都是及时知晓的,但对只生了皇子并且只是个卿位的顾琼、沈知柔、陈语易三个,安澜看来是无意管了。
心平气和地想想,她知道安澜不管是对的,这样子没有任何威慑力的卿位,安澜无需防范他们,他们平日里跟安澜又不亲厚,安澜管得多了没什么好处,还有可能落个严厉寡恩的名声。
只是皇后不管,她不能不管啊,她看看陈语易,柔声道:“以后他们再惹你生气,你就把他们打发去见皇后,皇后必会为你做主的,倘若皇后一时不得空,就派人来报于朕,或是把他们直接送去赏刑司,莫要自己受委屈。”
陈语易听了,眼圈一红:“臣侍知道了,臣侍也不是委屈自己,就是臣侍自己都是散漫的性子,不愿苛刻了下人,谁料他们瞧着臣侍好性儿,就懒惰得不像话了。”
她自然知道陈语易向来不委屈自己,只是她看了看两个乖乖坐着自己用餐的皇子,暗暗地叹气,这世上的人都是捧高踩低的,陈语易只是个卿位,膝下又只有一个皇子,母家虽是世家大族,却也算不上特别煊赫,人也不是最年轻最漂亮的,这几样因素凑在一起,宫侍们不经意间就会看轻了他,他虽然也有种种的不是,可毕竟是陪了她十年的男儿了,她不护着,谁护着?
更深人静,在内殿旁边的小隔间里,她拍拍陈语易迷醉的脸颊,轻柔地嘱咐:“以后生气也好,吃醋也罢,莫要砸瓷器,孩子们小呢,吓着他们就不好了。”
陈语易已经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动了,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却不管他听不听得见,继续柔声道:“朕今个儿下午已经跟林征说过了,让她明个儿和楚晗一起上道折子,在天祥节前把两个孩子的封号给定下来。”
陈语易蓦地睁开了眼,迷离的眼神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惊喜:“陛下,陛下,你别骗臣侍,你说得是真的?”
她微笑:“朕几时骗过小语?”
三皇子和五皇子没有封号,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只是前面想着等江澄出任左相满一年再说,此时出了陈帆妹妹的事,她就不想等了。她不想偏袒陈帆的妹妹,但她总要让人知道,陈家是陈家,陈语易是陈语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