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麟趾殿的时候,安澜正在给奕辰温书,这是安澜这半年常做的事,白天向锦讲完了功课,安澜怕公主学得不扎实,晚上必要督促着孩子背诵一遍,有不懂之处再亲自讲解一番。
在廊庑下伺候的侍儿们瞧见了明帝便欲通报,明帝摇了摇手,示意他们噤声,她自己也没进去,就站在东配殿外面静静地听着。配殿内灯火亮如白昼,但除了公主背书的声音,整个院子都听不到别的声响。大约过了一支香的功夫,公主背诵完毕,殿内响起安澜清越又慈和的声音:“一字不差,宝贝辰儿辛苦了,今个儿的功课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接着是奕辰脆生生的童音:“向师傅的功课没有不懂的了,柳相国今日过来给孩儿讲了会儿书,有一处孩儿当时听懂了,可是过后想想又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父后看看。”
“这里,古贤既云圣主在世必禁私侠,可是曹霞为相不扰狱市,柳相国说这是因为狱市中都是大奸大猾,可是这些人不是比私侠更可恶吗?为何不禁止她们?”
“宝贝所想很有道理,可是这世上的事啊,不是非黑即白这么简单,真正的圣主也不会一条路子走到极端,她们通常有海纳百川的胸襟。”
明帝听道这里暗暗点头,还不足七岁的孩子已经能够思考这样的问题了,着实是块太女的料子,看样子安澜一会儿半会儿结束不了,她索性往正殿去坐着等候。
正殿中小侍宏儿给明帝捧了一杯茶上来,就悄悄退出去了,他是那种从来不在明帝跟前献勤的侍儿,明帝和安澜都嘉许他知礼安分,答应过给他寻觅个好妻主。只是安澜手下暂时没有得力的人能替掉这宏儿,宏儿便成了宫里年龄偏大的侍儿了,跟他同期的小侍几乎都已经出宫嫁人了。
明帝抿了一口茶,热热的,虽然不烫嘴,可也绝对不清凉,就把茶杯放在宝座旁边的高几上了。安澜对茶颇有研究,茶艺一道更是极为精通,每次她来麟趾殿,安澜无需特意为她准备什么,小侍送上来安澜日常所喝的茶,就已经让她极为满意了。只是她近来事多心烦,天气又燥热得厉害,皇仪宫中恰巧来了个会调冰水的小侍,她就改喝冰水了。
不喝茶就不好消遣时光,她在宝座上坐了一会儿,颇有些无聊,便站起身来在正殿到处转悠,转到窗户下安澜平日里所坐的坐榻上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坐榻的小几上放了一个绣花绷子,她好奇地凑近拿起绷子,见绷子上是幅挑花绣,绣的是明月照繁花,硕大的明月和褐色的树干都已经绣好,要占半幅绣品位置的粉白的繁花却只绣好了一小半,月下黛色的山峦也只有一层薄边,看来要填实还得一阵子,她暗暗思索安澜是何时开始绣这个的?她这半个月虽未在麟趾殿留宿,却是常来这边用膳的,她在脑海中搜寻,这几回用膳的时候,可有看到这个绷子?似乎没有的。难道安澜不想让她知道他在绣东西?可是看这绣品的图案,应该是绣给她的呀,安澜是想给她个惊喜么?
她把绷子重新放下,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重新坐回宝座上端起茶杯,茶水已经没那么热了,她又品了一口,虽不如冰水那般透心沁爽,却是入口醇和,落腹舒畅,格外地养胃养身。
安澜进来的时候,她一杯茶已经喝完,她抬眼看着眼前的男子,头上是镶宝石嵌明珠的纯金发冠,身上是烟雨山川图案的缂丝长袍,灯火下的眉眼漂亮得如同初见,唇角上那恰到好处的弧度却宣示着男子有着比年轻时更为温厚的性情,那是岁月的馈赠,也是深宫的磨洗。
明帝抬手:“澜儿,到朕这边来。”
安澜轻飘飘地移了过去,伸出白玉竹节一般的手指,轻轻地放在她的掌下,明帝顺势握住,却没有像对别的后宫那样把安澜往宝座上带,她的皇后向来不许她行为轻佻。
可是,她看了一眼安澜身上精美的山川,前胸上是高耸入云的金山,腰身上是波光潋滟的丽湖,腿窝处是花草鲜美的玉龙湾。这让她如何忍得住?
好女儿该出手时就出手,她看了一眼安澜又大又美的眼睛,只觉姚天最美的星辰也不如这双眼睛惊艳,她只想溺死在他的眼睛中。
她这么发呆,安澜就有些不乐意了,他开口提醒道:“陛下今晚过来,可是有事要跟臣侍商量?”
她的确是有事要商量,可听了安澜给奕辰讲功课,她忽然觉得没必要商量了,她的皇后已经尽到了做为一个嫡父应尽的职责,余下的事情理应都交给她。她不能自己处理不了,就过来要求安澜让步。
她抬起安澜谪仙般的手指在唇边轻轻吻了下:“朕只是想皇后了,皇后忙完了吗?忙完了陪朕去后边阁子里坐坐可好?”
安澜疑惑地看看她,她说没事找他商量,他压根儿不信的,只是她不想讲,他也不能强迫她讲不是?可是这会子就去后边阁子里,他却是不能够的,他看了一眼殿外,配殿里的琴声适时响起,他有些为难地道:“辰儿弹完琴才沐浴,等辰儿沐浴过了,臣侍才能过去,陛下先自己去后边洗沐可好?”
明帝认命地起身,她知道安澜说的是事实,怕小侍们借机勾搭年幼的公主,奕辰的洗沐都是由乳父和安澜亲自照料,这本无可厚非,只是陪完温书再照料洗沐,养大一个孩子,究竟要费几多心血?
快要到角门处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一回头对安澜道:“回头再挑两个年长的保父吧,这些事皇后总是自己做,太辛苦了些。”
安澜摇头,如画的眉眼中是难以撼动的坚定:“乳父保父小侍,将来都会成为公主的羁绊,羁绊太多,做事就难免束手束脚。宁可臣侍辛苦些。”
明帝微笑:“朕在观日阁等你。”
安澜在明帝离开后,拿起坐榻上的挑花绣品,再次绣了起来。天祥节要到了,他本来想织个缂丝扇面做礼物,但缂丝织起来太麻烦了,他膝下有两个孩子要照料,顾琼不在宫中的时候,宫里的大事小事又都得找他请示,他根本没工夫弄缂丝,只好拣相对不那么费力气的挑花绣略表寸心,然而也绣了一个花朵,小侍们来请示说公主的洗澡水好了,他起身带着小侍们向东配殿走去。
等照料了奕辰洗沐,验看了专门负责奕辰每日着装的小侍给奕辰准备的翌日的衣服,他又往后殿的西配殿里看了眼已经熟睡的乐安,这才前往兰汤房洗沐。等他洗沐完毕,换了身轻薄宫袍去见明帝,明帝已经在观日阁的圆榻上睡着了。
他微微叹气,见明帝一如年轻的时候,就那么四仰八叉地睡着,连被子都不知道盖,便认命地从圆榻边上的柜子里拿出薄罗绣被,轻轻给明帝盖在身上。自己脱掉鞋子上了榻,在明帝枕边悄然躺下。
安澜一躺下,明帝就醒了。这些日子事情繁多,她也不是十几岁不知疲倦的年龄,确实容易犯困,但她毕竟经常练武,体格是相当健壮的,休息了两刻钟,精神就恢复得差不多了,见安澜偎着她躺下,立即翻了个身,将安澜笼在下方。
情浓之际,她听得安澜细语呢喃:“等到了天祥节,把孩子的婚事定下来吧。”
她昨个儿已有此意,此刻见安澜提起,倒也不生气,只是不满他在这样一刻千金的时候,还只管想着儿女的婚事,当下加了些力度,很快安澜的神志就不再清明了。
他身上的每一处都是她喜欢的样子,他是她少年时的欢喜,也是她成年后的痴迷,更是如今步如壮年的深情陪伴。她是一个多情的人,爱山爱水爱花爱树爱云爱雪爱草爱风,喜欢的男儿宛似那一朵朵的繁花惊艳了她的天空丰盈了她的生命,可只有他是她生命的底色。
把迷迷糊糊的人抱去观日阁的小房间里重新洗了一回,安澜水汪汪的眸子终于恢复了清亮,他看向她的眼神多了些指控,说出的话却是宛如撒娇:“陛下怎得这般没有节制,又不是几个月没见臣侍了。”
明帝用鼻尖蹭蹭他带着湿漉漉的水气的红润脸颊,诱哄道:“喊朕月儿。”
“月儿,你”,安澜无力地看了她一眼,躺在她的臂弯里,开始谈正事:“臣侍想着既然辰儿喜欢徐家公子,不如在天祥节的时候,把这事定下来,徐家公子的身份给辰儿做正君,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明帝有些出乎意料,她本以为他要和她谈的是乐安的大事,已经想好要怎样跟他说,哪知他一开口却是谈奕辰,她心头感动,将安澜抱紧了一些,方才柔声道:“朕也有此意,这事便由澜儿跟关尚书开口吧,虽然他们妻夫两个必是乐意的,但若是由朕向阿淳提出,那就有些以势压人的味道了,澜儿去提更婉转一些。”
安澜对此没有异议,身上又酸软得厉害,便打了个呵欠,向明帝怀抱中寻了个更为舒服的位置,准备入睡,哪知明帝却低声道:“等悦儿回来,朕让他给皇后赔礼道歉,皇后就原谅他吧。”
安澜一听,立即撑着酸软的胳膊半坐了起来:“臣侍不用英贵君道歉”,明帝惊讶地看着他,他猛地反应了过来,及时收口,才没把下面那句“英贵君说得对,这孩子是得好好管教”的话给讲出来。
明帝眨眨眼睛,安澜知道这是明帝在等他解释了,然而他虽与明帝是至亲的妻夫,此刻却不能把话全告诉明帝。他若是跟明帝直说公主连夸赵玉泽漂亮,那奕辰别说做太女了,怕是将来连个亲王也封不了。
安澜低头看着明帝水光潋滟的眸子,暗道这可真是女儿肖母,辰儿这孩子在喜欢美男上,和她母亲相比只有更上一层楼没有比不上的。
薛恺悦走后,奕辰的武功不能拉下,安澜就派了小侍宏儿跟赵玉泽讲了,由赵玉泽在单日子教导奕辰公主练武。这本来是个很妥当的安排,赵玉泽武功极高又为人周到,安澜相信奕辰多个师傅教授,武功身手会更好一些。
哪知初九学了一上午,晚上用膳的时候奕辰就念叨了一句:“赵叔叔好漂亮”,安澜当时没在意,这孩子一向觉得敏君漂亮,自幼如此。十一又学了一上午,晚上他给奕辰温书的时候,奕辰又念叨了一回:“赵叔叔真漂亮”,他就不由得开始留心了。十三上午奕辰又去学了一上午,晚上他去照料奕辰洗沐,他又听得奕辰念叨了一句:“世上怎么会有赵叔叔这么漂亮的人啊。”
安澜听了就有些头疼。若是别的年轻男儿,他多半要以为这男儿在勾搭公主,但这是赵玉泽,上有皇恩浩荡下有皇四女做靠山的敏君殿下,他就是头脑冬烘了,他也不能怀疑赵玉泽会对不足七岁的公主有什么动作。
安澜头疼之下等奕辰洗沐完了,拿了本小书在榻上闲览的时候,他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你赵叔叔和徐家的小公子哪个更漂亮?”
只见奕辰公主很认真地思考了半晌,方才下了断语:“他们各有各的漂亮,不是一种漂亮法。”
安澜听了越发地苦恼,这孩子真是像足了她的母皇,但好在徐小公子的漂亮能打得过赵玉泽,将来由徐小公子管着,奕辰就不会走上歧途。
今儿个早上安澜犹豫了好半天要不要把奕辰送往别的君卿处习武,但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妥,赵玉泽并没有什么不谨慎的举动,只是因为公主念叨了两句“赵叔叔好漂亮”,他就把公主送往别处,那多半会让赵玉泽疑心的,倘或赵玉泽暗中查究,事情难保不会传到明帝耳朵里。若真传到明帝耳朵里,一边是天子宠了多年又生了公主的敏君,一边是还不是太女的庶出的幼年女儿,在明帝心里孰轻孰重,这还用问吗?
何况宫里除了薛恺悦也没有更适合的教奕辰练武的人选,果君与敏君一样年轻漂亮,嘉君年纪更轻不说,尚且没有身孕,淑君,淑君最近就是个勾人的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都勾得人心尖颤。
想来想去,安澜还是把奕辰送去了凝晖殿里,好在今个儿奕辰回来,没再念叨,但他也下了决心,要把徐家的婚事给奕辰定下来。有徐家这样得力的岳家,奕辰便是有些小瑕疵,也必能坐稳了太女的位子。倒也不是他一心偏袒奕辰,这孩子,他昨个儿认真思考了一晚上,这孩子除了喜欢漂亮男儿之外,没别的毛病,她既聪明又勤奋,读书习武从来不用她催促,功课紧张也不曾喊过累叫过苦,人也够善良,对弟弟妹妹都有足够的耐心,他就没见过她对哪个弟弟妹妹恶声恶气过,对长辈们也很有礼貌,对他自不必说,知冷知热的劲儿比她的母皇有过之而无不及,让他时常感叹知父莫若女,便是对那些关系一般的庶父,她也十分和气,从来没有鄙夷过谁不屑过谁,在后宫君卿们面前从来不摆大公主的款儿。他想她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女,他日还会成为一个善待天下的帝王,这对于一个公主来说,就足够了,至于风流花心,虽然让人烦恼了些,可是姚天的女儿有哪个不风流呢?
看着明帝的眼睛,安澜笑得大气又温和:“英贵君他平日里挺尊重臣侍的,从不曾对臣侍不敬,此番大概是太过于关心公主了,一时口不择言是有的,若说他诚心顶撞臣侍,那就有些过了,赔礼道歉什么的就不必提了,等他回来了,大家一起在陛下的天祥节宴席上说说笑笑,这事也就过去了。”
明帝听了甚是感动,她也不想委屈薛恺悦,手心手背都是肉,虽然安澜照料公主极为费心,但毕竟薛恺悦才是女儿被夺走的那一个,她不能夺了人家的女儿再反过来责备他管女儿管得太严格,方才那么讲,已经是狠狠地劝过自己,又被御史的奏折给激恼了,方才决定要管束一下最近脾气见长的薛恺悦,如今安澜这么说,她也就乐得顺水推舟了:“皇后不追究,是皇后大度,但皇后才是正宫,悦儿同皇后拌嘴,再怎么说,也是悦儿的不是,朕以后慢慢地教导他。”
安澜一笑,低头吻了吻明帝的朱唇:“有陛下这句话,臣侍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