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本想这晚去麟趾殿用膳,用过晚膳后直接留宿,但这日下午,有个出任监察御史里行的今年的新科进士上了道奏折弹劾薛恺悦和林从,说他二人庇护罪犯阻碍大理寺审案,明帝看了就很是吃惊,径直坐了玉辇往剑星殿而来。
内侍刚喊了一嗓子“皇上驾到”,林从就自殿内奔了出来,直跑到玉辇前,见她正要下辇,就抢在内侍之前把手递给了她,她虽然是来询问事情的,但也不欲当着侍儿们冷了林从,就势扶着林从的手出了玉辇。两个一起向正殿走,她注意到林从没有再放开她的手,她爽快地如他所愿,一路任他将她的手扣在手心中,直到两个一起走到宝座前,林从都不肯放手。她见状索性将他往宝座上一带,让他斜倚在自己身上。
剑星殿的侍儿捧上茶水,林从就把侍儿挥退了,殿中只余他们两个,她正在斟酌如何开口跟林从讲这奏折的事,便听林从在她耳边问道:“陛下今个儿过来,可是想景儿了?臣侍让人把景儿抱过来好不好?”她一想到精力充沛的景儿,便拦阻道:“先不忙,先陪朕说说话。”她是来问事情的,哪有功夫跟孩子玩闹?而况她初七傍晚才见过景儿的,此刻也谈不上有多想念。然而这话一说完,她就感觉到怀里的人儿身子一僵,她心内微微叹息,对于一个男子来讲,妻主不肯见男子所生的女儿,怕是比妻主不肯见男子本人,还让男子痛苦,当下只好妥协道:“去让人带景儿过来吧。”
林从听了就冲殿外高声喊:“快让乳父把三公主抱来见母皇。”殿外一片答应之声。
明帝暗暗思考,景儿一来,自己怕是就得在剑星殿用膳了,果然林从蹭蹭她的耳朵询问,声音里有着努力压抑的兴奋,“陛下今个儿可要在剑星殿用膳?”
自己还有别的选择么?明帝偏了偏脑袋,看着林从秀气的眼睛,从中看到满满的期待,林从的五官是小巧精致型的,单论五官比不上安澜比不上赵玉泽也比不上董云飞,但胜在眼神干净单纯,虽已做了父亲,却仍然乖巧的像个未出阁的少年。她在那薄薄的眼皮上轻轻啄了一下,方才道:“朕既来了,自然要陪从儿用膳的。”
林从听了极为惊喜,一连声地冲殿外吩咐:“告诉厨子,赶紧做菜,全做成皇上爱吃的。”
要不要趁上菜之前谈一下奏折的事?明帝眼望着殿外,语气平和地开口道:“从儿,你和悦儿的武馆还好吗?”林从听了,身子又是一僵,明帝见这情形便知这奏折所说多半是事实了,还没等她出语责备,便听一声欢快的童音:“母皇,母皇,景儿想死母皇了。”
她还没来得及调整表情,小肉团子就已经扑到了她的膝下,没等她伸手去拉,小肉团子就自己抓着她的胳膊往上爬,三两下就爬到了她的膝盖上,张开肉呼呼的双臂去抱她的腰,但小胳膊实在太短了,小肉团子抱不住她的腰身,就只好整个人扎在她怀里,把斜倚在她身上的林从都往外挤了几寸,待她的怀抱全给了小肉团子之后,小肉团子就开始用扎着两个朝天小辫的小脑袋在她胸前蹭啊蹭,边蹭边咋咋呼呼地问道:“母皇,母皇,你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景儿?你不爱景儿了吗?”
有一个过于活泼好动的女儿实在是个辛苦的事,明帝不动声色地把三公主从胸前摘了出来,双手一翻,让三公主坐在她的膝头,方才拍了拍三公主的脑袋道:“告诉你几回了,母皇的怀抱是给你父君和你的叔叔们的,不是给你们几个的,怎么就说不听呢?”
三公主听了立即扭过头来看她,瞪着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大眼睛指责她:“母皇骗人!”
明帝闻言脸色便沉了下来。凰朝皇室自祖宗朝留下的规矩,对公主要严格要求,明帝虽是个仁厚帝王,待公主皇子都算得上温和关爱,但也担心过于宠纵女儿会造成女儿骄横自大,给将来埋下祸根,因而对几个女儿都不怎么溺爱。对奕辰还好一些,毕竟是长女,且在头两三年,宫里只有奕辰一个,得天独厚之下自然多疼一些,对于向辰、景辰、应辰的要求就更严厉一些,尤其是景辰,体格健壮,生性活泼,容貌上有几分肖她,又有个得力的外家,这样的孩子将来若有夺嫡之念,那绝非皇室的福分,因而她格外注意对这孩子的管教,此刻听景辰指责她骗人,她便肃声问道:“怎么跟母皇说话呢?还有没有规矩?”
她这话一出口,小肉团子尚且没反应,林从已经从她身上滑了下来,屈膝请罪:“陛下息怒,景儿还小,她有口无心的,陛下要怪罪就怪罪臣侍吧,是臣侍没教导好孩子。”
明帝见状就皱了眉,却仍是放柔了声音道:“从儿你起来,不关你的事。”待林从站起来后,她就继续盯着小肉团子,正色问道:“母皇怎得骗人了?”
三公主听了就伸出小胖手理直气壮地指责她:“母皇明明抱过五弟,还抱了好久好久。”
明帝闻言微笑,同样理直气壮地反驳小肉团子:“你五弟是男孩子,你是女儿家,这能一样吗?女儿家长大了要保家卫国顶天立地的,像小男儿一样坐母皇怀里撒娇,将来还怎么做朝廷的良将国家的栋梁啊?”
三公主显然没有想到身为女儿就要担负如此重要的使命,嘴巴张得溜圆,眼睛瞪成了杏仁大,好半天方才期期艾艾地道:“景儿不要做良将,景儿要母皇抱。”
不做良将怎能行?明帝脸上笑得越发和蔼,口中却祭出了杀手锏:“你不做良将,那就是想做只吃饭不干活的纨绔女妹喽?没有哪个男孩子会喜欢纨绔女妹哟。”
三公主听了,小胖脸瞬间就垮了下来。明帝心头暗笑,跟母皇过招,小宝贝你还太嫩了点。
晚膳时,三公主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自己拿起小勺子乖乖地吃饭,没敢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更没敢像上次那样要求母皇喂饭,倒是林从有些心疼女儿,不断地给三公主碗里夹菜,明帝见了并不阻止,她虽不溺爱女儿,但也不想苛待了女儿。皇家女儿将来做不了天子的,都会成为亲王,若是从小被苛待了,长大了有能力的时候,怕是就要报复朝廷,或者虐待枕边人了,这种情形也不是她所乐意见到的。
待三公主被乳父重新抱回偏殿,林从就垂手侍立在明帝身旁,明帝见状好声好气地问道:“从儿和悦儿收留了时家三口?”
林从恭敬地答道:“时家母父都逃走了,家中只有老人家和两个男儿,两个男孩子在大街上插标卖首,臣侍和恺哥看了心有不忍,就把人留下来了,此事本来要报给陛下的,初七那晚陛下过来用膳,臣侍没来得及讲,这几日臣侍又没见到陛下。”
“初七?那也就是说这事是初七之前发生的?”
“是,臣侍和恺哥是初六见到时家两个男儿的,初六下午将时家老太太也接到了武馆里。”
明帝听了就有些不悦,这新进士的奏折上只说薛恺悦和林从干涉大理寺审案,并没具体说是哪一天的事,她原本以为这事是初八发生的,薛恺悦和林从将人接到武馆后,都没机会见到她也就没告诉她,当下语气微冷地道:“初六晚上朕在碧宇殿,悦儿也没告诉朕。”
陛下这意思是不满他们隐瞒她么?这可不是小罪名,林从觑着明帝的神色,向前欠了欠身子:“恺哥大概是一时忘记了,臣侍和恺哥是绝不敢隐瞒陛下的。”
明帝皱眉,若非御史弹劾自己都不知道,这离隐瞒又差多少?虽然后宫众人要见她,不像江澄那样方便,但后宫君卿真有事要找她,也并非没有法子,或者让小侍在她出入的路上候着拦路请她,或者派小侍往皇仪宫送点心送汤水,她得空了自会去看视,再不济像陈语易那般直接派小侍去别人的殿里邀请她,她也不会雷霆大怒的。从初六到现在已经整整九天了,薛恺悦和林从两个愣是没告诉她,这只能说他们俩不怕她生气而已。
虽然心头不痛快,可她还是把将要说出口的指责统统咽了下去,一则她向来宠爱后宫,二则林从自生了女儿之后,性子趋于沉静,行事也极为谦抑,她不想因了这一件事便责备他,倘或他以后变得小心翼翼什么话都不敢说什么事都不敢做,那就不是当初她所喜欢的意气飞扬的夺目少年了。
她调整了下表情,有意地放柔了声音道:“朕明儿早上交代给叶衡,让她约束着点手下的人,把时家老太太外紧内松地看管几天。从儿管了时家三口好几天吃住,就不要再管了。”
林从躬身答应:“臣侍知道了,臣侍明个儿就把人交给大理寺。”
明帝点头,看了一眼铜漏,已经过了戌正,当下便站起来道:“此事就这么着吧,天不早了,朕去麟趾殿了。”
林从小脸一黯,却也不敢多说什么,随着她往殿外走,看着她上了玉辇,玉辇起动,快要出了剑星殿的院门的时候,林从都没有说出那句平日里君卿送天子离开时常说的“臣侍恭送陛下”。
他这是觉得委屈了?明帝忍不住回头看,见林从秀气的眼睛中泪光莹莹,再想到自己也有一阵子没召幸他了,心头就软了下来,吩咐了一声“停”,玉辇及时停住,她冲林从招招手。林从三步两步走到辇前,她抬手抚上林从的脸颊,轻声道:“今儿是十五,按规矩朕得去麟趾殿,朕明个儿让人来接你。”
那原本泫然欲泣的眼睛一瞬间就灿烂了起来,恰似新出蚌壳的珍珠,璀璨耀眼又晶莹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