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鹤唳风声(三)

阿米塔娜见着尉迟怀将白仁敏直接送回了厢房,心中隐隐有些担忧,于是她迅速地扒了两口饭便起身告退了。

尉迟怀则一边同剩下的三位师傅饮了几杯,一边时刻注意着林家那桌的动向。

到了晚些的时候,他见着林家那桌子的人散了,于是也推说自己吃醉了酒,要先回去睡下,也赶忙起身,不远不近地跟在了林家那些人的后头去了楼上。

阿米塔娜离了席之后,上楼后来到了她同白仁敏所居的厢房门口。她挂心着白仁敏现在如何了,又担心他别是醉得起不来床,于是先站在门前轻叩了叩,静静等候着。

不一会儿,只见厢门从内打开了一条仅容阿米塔娜一人通过的细小缝隙,从里头伸出了只手来,一把将她给拽了进去。

阿米塔娜被吓了一跳,她还未来得及惊呼,便感觉到另一只强有力的大手覆上了自己的嘴,然后将嘴紧紧地捂住了。

原是白仁敏,他在阿米塔娜的身后将厢门一把关上,然后这才放开了捂着阿米塔娜嘴巴的手,转过身子来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阿米塔娜会意,皱了皱眉,轻声责备道:“哎,原来阿敏小少爷没喝醉。亏我还担心来着,您提前离了席,又一声不响地上来了。只是——您这是要做什么呀?怎么这么鬼鬼祟祟的,我差点儿以为是什么贼人进来了。”

白仁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也差不多了。方才是我失礼了,现在向你赔罪。”

阿米塔娜摆了摆手,自顾走到了那小炕边上坐下,道:“奴哪儿受得起?您快跟我讲讲,这么神神秘秘的又是装醉酒、又是不教我大声讲话,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米娜方才见阿敏小少爷接了常师傅的敬酒之后,脸色就已不大好了。呀,可是那常师傅有什么不对么?”

白仁敏也在炕的另一边坐下,摇着头道:“不关常师傅的事儿,是咱们此番去西戎的计划,恐怕有许多变数。”

接着,白仁敏便将方才自己关于那林家的所闻和同尉迟怀在外头所讲的话都复述给了阿米塔娜。

阿米塔娜听了之后,也十分感慨着,唏嘘道:“想不到那尉迟师傅竟然也是西戎人。阿敏小少爷您这趟啊,队伍中可还真是卧虎藏龙。”

出来了这么多天,白仁敏又要摆出一副东家的做派,所以也渐渐地没有先前在白府那么拘谨了,只见他微微一笑,打趣道:“你可是在暗指自己么?若是这样说,倒也没错。”

阿米塔娜也骄傲地一笑,顺着他的话答道:“那可不。只是那林家,他们商队中的人比咱们要多,对西戎也尚不熟悉,未必会比咱们的脚程快。”

只见白仁敏正色道:“那也不能心存侥幸。好在尉迟兄弟已经答应了会帮我去盯着他们一行人的动静,只要天一亮、咱们比他们早一步出发就好。”

但是转眼间,白仁敏的眉间又染上了一层担忧的神色,道:“只是不知道那林家是要用什么法子去引进西域马种,我不信他们竟能凑足了现银。这样一声不响地独自跑来,定是有什么奇招妙计。”

阿米塔娜轻笑,“这有何难?阿敏小少爷为了先人一步,都已让尉迟师傅去盯着了,怎么还不顺便让他听个两耳?”

白仁敏却是摇了摇头,“不可,听人墙角不似君子所为。”

“那阿敏小少爷派人盯梢就是君子所为了?人去都去了,听点消息不也是顺便的事么?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若是觉得亲自做这种事不好,那米娜替您去跑一趟、给尉迟师傅知会一声便是了!”

阿米塔娜说着,跳下炕后转身就要出门去。

白仁敏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拉住了,面露难色。

“哎,别急嘛。我若要去,自己去便是了,何须要劳动你一个女儿家替我跑一趟?你、你容我想想——”

阿米塔娜坐回了炕上,支着半边脸盯着白仁敏道:“这有什么好想的?阿敏小少爷,您若再犹豫,就要到后半夜了,别到时候真失了先机。”

白仁敏被她这话一激,“腾”地一声站起身来,道:“我自去便是,何须到后半夜?”

接着他又转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道:“正好我借着这个由头出去转两圈儿。米娜你、你既然身子不爽,便留在房中好好休息罢。若是有需要,我一并下去吩咐那店伙计打了热水来......”

阿米塔娜听闻这话,双颊酡红着点了点头,刚刚还一直在怂恿白仁敏的那副果敢表情瞬间变得柔和而娇媚了起来。

白仁敏算着时辰,想来现在大堂中的人应是都用完了晚饭,于是便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厢房,先是去楼下吩咐店伙计打些热水到他们房中,然后又朝楼上走去,打算一层层地寻尉迟怀。

客栈中能住人的楼层一共有四层,白仁敏他们所住的地方在第三层。

大堂是一楼,同在一楼的下房通铺在大堂的后头,与大堂的后门连着;二层至四层在大堂的正上方,中间有回旋的楼梯相连。

二层都是中房,三层和四层才是上房。以林家的阵仗来看必然不可能委屈自个儿住在中房,所以白仁敏想也没想,先是径直爬上了三楼。

白仁敏一边蹑手蹑脚地在客栈的通道中行走着,他要一边寻找尉迟怀的身影,又要兼顾着脚下,防止这客栈年久失修的木地板发出刺耳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免得惊动了左右厢房中主的住客,到时候人没寻到,反而是先暴露了自己。

走廊上虽没什么人了,但好在这个时间还不算太晚,白仁敏经过各间厢房时能听见里头传来人说话的动静,加之偶尔店伙计会上来给一些房客送毛巾热水一类的东西,所以他自己走来走去的声音倒也不算很明显。

白仁敏正小心翼翼地寻着,忽然冷不丁听见身后有人大声对着自己叫道:“爷,您这是迷路了吗?要不要小的带您找找自个儿的厢房?”

白仁敏被吓了一跳,他回过头来看清身后之人原来是店伙计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必了,我只是有些吃醉了酒,走错了楼层。我这便上楼去了。”

白仁敏在三层确实没见着尉迟怀的身影,未免这店伙计同自己说话的动静惊动旁人,于是便推说了两句,转身上了四楼。

因着先前已在三层耽误了些时辰,现在到四层后又晚了些,外头月色已浓。

夜深人静的,大多数房客都已歇下了,白仁敏独自一人走在廊上的声音格外明显。

他绕着木廊转了半圈儿,在什么犄角旮旯都寻了一遍,也未找到尉迟怀。正当白仁敏一筹莫展之际,只听着天井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唿哨声。

客栈的结构是四面环廊,中空是个小院儿,上头有个天井。

白仁敏走到廊桥的扶手边,朝着那唿哨声传来的地方向上抬头看去,只见着屋顶上露出了半张少年的脸。

那少年挑了挑眉,朝白仁敏点了点头,眼中含着融融笑意。

白仁敏则小心翼翼地翻身跨过廊桥的栏杆,站到了廊外的平台上。

为了尽量不教自己发出大的声响,他控制着通身的动作,踮着脚尖站在了廊桥的栏杆之上。

接着,只见白仁敏稳了稳身形,双手扒住那低矮的屋檐,深吸了一口气后用力一撑身子,然后十分敏捷地翻上了屋顶。

这时,白仁敏抬起头来,他面前站着的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方才他苦苦追寻的尉迟怀。

“想不到东家这种养在深宅大院里的尊贵少爷居然还藏了这等好身手。”

尉迟怀低声说道,面上果然满是笑意。

白仁敏摇了摇头,也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那你真是小看了我,既是行商之家,怎能没有些身手呢?”

接着,他继续问道:“哎,你寻的这地儿视野可真好——真是一览众山小啊,方才我在三层时怎么不唤我?教我好找。”

尉迟怀道:“那时候还早,人来人往的;我又怕被人发现,所以一直躲着,确实没有注意到东家。方才我在这上头听到有人在廊上走来走去的,这才大着胆子探出头来瞧,这不——一下就瞧见了您嘛。”

白仁敏也笑了笑,道:“也就是你,能想到躲屋顶上来。怎么样,那林家在哪个方向?这儿可方便瞧见么?”

尉迟怀蹑手蹑脚地一步一片瓦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朝白仁敏招了招手,道:“东家且随我过来一点儿,小心些脚下莫教

白仁敏遂跟着他轻轻地慢慢挪步,如履薄冰一般,生怕步子重了被瓦片

二人往前挪了一点儿,只见尉迟怀缓缓蹲下身子,鬼鬼祟祟地指了指二人脚下的瓦片,对白仁敏咬耳朵道:“林家人就住在这一片的厢房。我前头跟着他们上来的时候特意留意过了,咱们脚下的这间里头住着的,就是方才林家酒桌之上坐在主位的人,东家且瞧——”

尉迟怀一边讲着,一边轻轻地将手指着的地方那处的瓦片给掀开了。

只见透过这片小方孔,楼下厢房内的烛光透了出来。

方才本静悄悄的,结果瓦片被揭开后,里头的人轻声谈话的声音便传了出来,那声音仿佛是他们就在二人耳边讲话一般,白仁敏被突如其来的声响给吓了一跳,差点儿喊出声来。

好在他稳住了心神,也同尉迟怀一般蹲下了身子,时刻注意着自己脚下的动静,大气儿也不敢出。

只见家的家主和那个稍年长的男子正一左一右地坐在炕上,旁边有把椅子,上头坐着的是另外一个在酒桌上说过大话的华服男子。

四周万籁俱寂,厢房中这三人讲话的声音传到白仁敏和尉迟怀这里依旧十分清晰。

只听那个年长的男子道:“要说咱们这次能来,还是得亏了大侄儿的主意好啊。”

那位华服男子暧昧地笑了笑,对着年长的男子恭维道:“瞧二叔公这话说的,您不也出了不少力嘛,父亲前些日子还同我说,若不是您给指路,咱们这趟来了也是白来——睁眼瞎。”

听了华服男子的话,想来那年长的男子便是林家家主的二叔父了。而他又称呼林家的家主为父亲,白仁敏倒是感觉十分奇怪,因为他认识林家家主唯一的儿子,显然并不是眼前这个人——想来这华服男子许是林家的庶子或者是外室之子罢。

那名年长的男子抚着自己的胡须,满意地拍了拍华服男子的肩膀,对着林家的家主道:“哎呀,我这侄孙里就数他最会说话了,尽捡人爱听的讲——不是我说,你那嫡子可不比他会来事儿呀。”

此话一出,白仁敏便明白了这华服男子必是林家的庶子之类,他同尉迟怀对了个眼色,瞧出了彼此眼中对于林家的探究之意。

只见那林家家主听了这话之后,表情变得晦暗不明,他摆了摆手道:“都是些不成器的,不提也罢。咱们还是说正事儿罢——”他说着,对自己的儿子使了个眼色。

那华服男子会意,紧接着道:“二叔公觉得,咱们哪日进凉州城为好?我瞧着这地儿也没什么可待的,不如明日便出发罢。京中的人传了信来,说是白家联合了剩下的几家皇商凑了好些银子,正要往西戎来呢。咱们还是早些动身为妙,免得后头白家的人赶了上来,咱们功亏一篑。”

白仁敏乍一听见下头的人又提到了自家,整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

这时,他身旁的尉迟怀轻轻地拍了拍他,白仁敏一抬头,见着对方又是一脸玩味的笑意。

尉迟怀凑上来轻声道:“东家,您先前不是说这不是君子所为,怎的如今......”

他的话还未讲完,便见着白仁敏面色铁青地望着自己,尉迟怀赶忙闭上了嘴。

“我如今便做一回小人!你要打趣儿等下再讲,下头正说到要紧处,你别打岔。”白仁敏轻声道。

接着,只听下头厢房中那个二叔公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道:“侄孙儿说的有道理,既然如此,那咱们明日上午出发先前往凉州城罢。不过,到了那边还得去寻那个替咱们给银子做手脚的工匠。先前一直都是我联络的,到时候便由我和侄孙一道去罢,家主您声名在外,不便露面——”

海棠窈醉胭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