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鹤唳风声(一)

白仁敏见状,笑着对尉迟怀道:“我只觉得这酒的酒劲大得很,故而不敢多饮,未料想怀兄弟竟这般好酒量,旻白敬服。”

尉迟怀闻言,对着空酒壶轻蔑地笑了笑,然后淡淡道:“东家莫怪,尉迟某自小饮惯了酒,倒还嫌这青稞酒有些不够烈呢。”

一旁的周道平一向都很是老实本分,从不敢做出什么与旁人不同的举动,他乍然听了尉迟怀这番在他看来十分“忤逆东家”的言语,以为二人之间的气氛已是剑拔弩张。

未免二人争执,周道平赶忙打着圆场道:“东家统领整支商队,又要顾及各方各面,年纪轻轻就如此谨慎,是咱们之幸;尉迟兄弟更是年少血气方刚的时候,自然也豪爽些。”

白仁敏听了,瞬间明白了自己方才的话令众人都拘束了,于是哑然失笑道:“周师傅何故如此拘谨?旻白只是律己罢了,不成想竟让几位师傅听出了旁的意思。大家不必在意旻白,放开畅饮便是。”

说着,白仁敏又举起酒壶朝着自己面前的酒碗中倒了小半碗,道:“教几位师傅误会了,旻白自罚一杯,大家自便。”

说完,他将碗中的小半碗酒一口喝干了,这时桌上的氛围才渐渐热络了起来。

白仁敏同阿米塔娜和另外三位掌眼师傅一道边吃边聊着,唯有他身边的尉迟怀一直没有讲话,反倒是自顾自地斟着酒,侧着脸仿佛在听旁人讲话。

白仁敏注意到了尉迟怀的举动,于是将一碟菜往他的面前推了推,道:“怀兄弟,你怎么尽顾着独酌独饮?咱们都跑了一天了,这才喘口气儿,好多你也要吃些热乎的饭菜,垫垫肚子啊。”

只见尉迟怀不动声色地将头偏了一点儿过来,伸箸在面前的小碟中随便夹了一筷子菜以作掩饰,然后对着白仁敏面不改色地低声耳语道:“嘘——东家先莫做声,且细听听怀身后第二桌人的言语。”

白仁敏闻言虽很是疑惑,但他也十分好奇地支起了耳朵。

大堂内十分嘈杂,白仁敏他们虽同不远处那桌的几个男子之间只隔了一桌,他们讲话的声音也不小,但四周也是此起彼伏的劝酒和吆喝声,待传到这边来,白仁敏却只能依稀听见几个断断续续的词儿。

“......这是宫里的旨意......本来谁都没有办法......还在顾虑......白家自以为掌握了西戎全部的生意......妄想霸占今后所有的......那几家居然还跟着......凭什么他们一家独大?”

白仁敏骤然听见了自家的名号,他微微侧过了一点头去,朝着尉迟怀方才所讲的那桌的方向瞧了一眼,隔着人影只见一个华服男子正背对着自己的方向,高谈阔论着什么。

接着,白仁敏又瞧见那男子斜对面的另一个稍年长些的人也准备开口。

他只觉得那人十分面熟,但是因为白仁敏侧着脸,他们讨论的又是自家的话题,所以也不敢细细打量,只能听着那人说道:“......且教他们顾虑着......一群匹夫!咱们这回去了......西戎各部......马种、钱财......还不全部被咱们收入囊中?......他们那群人还在京里,到时候知道了教咱们捷足先登......哈哈哈!”

那名稍年长的男子仿佛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引得他们一桌子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对面的常炳才有些吃醉了,竟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来到了白仁敏身边朝他敬酒。

白仁敏心道来得正是时候,他借着同常炳才对饮的功夫以袖遮面,微微地转过头去瞥了一眼那桌的主位之人。

人影窜动,白仁敏定睛一瞧,只见那主位上头赫然坐着的竟是一向负责南边儿海产生意、先前公开表面对引进马种之事势在必得的林家家主!

白仁敏心道,旁边那几个瞧着眼熟的,想必就是林家家主的叔伯兄弟了。

前一阵子各家商号都没了动静,白仁敏本以为林家也偃旗息鼓了,但是他没想到今时今日竟然能在此地同他们遇上,还恰巧又听闻了他们方才谈论到引进马种之事——如此想来,林家定然是在暗中谋划着什么了。

这时,常炳才喝完了酒,拉扯着白仁敏,口中醉醺醺地说着感谢东家赏饭吃的话,众人对他好一阵子劝,他这才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白仁敏回过了神来,瞧着身边的尉迟怀正一脸玩味地瞧着自己,方才是他提醒自己去听林家人的言语,如今又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想必定是也听见了那林家人的言语了,只是......

——等等,他是如何知晓林家那番有关引进马种的话同自己有关的?!

白仁敏心道,此次出行自己可没有透露出一丝真实的目的,甚至先前寻他们几个掌眼师傅来时,所借由头也只是因着想要去西戎做珠宝生意;最重要的是,他从未对这几个人表明自己的身份,甚至还用了化名!

难不成这尉迟怀早就看出了自己白家小少爷的身份、以及此去西戎的真实目的?

白仁敏心中一阵毛骨悚然,只觉得不应当,他十分惊恐地望向尉迟怀,只见对方瞧见自己恐慌的眼神,只挑了挑眉,狡黠一笑,便云淡风轻地转过了头去同桌上的另外几人吃酒。

阿米塔娜就在白仁敏的左手边,她注意到常炳才方才来敬完酒之后,白仁敏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了。

她以为白仁敏是不胜酒力,或者又兼具对常炳才胡搅蛮缠的醉态感到不满,于是轻轻扯了扯白仁敏外衫的衣角,对他咬耳朵道:“阿敏小少爷,您是感到不舒服吗?若是实在难受、不高兴继续待在这儿,米娜先扶您回去罢!”

白仁敏此时的脸色已十分苍白,他勉强对着阿米塔娜挤出一个笑容,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我只是因着这青稞酒的酒劲太足......”

说着,白仁敏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于是他便佯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话还没说完便如烂泥一般、径直歪倒在了右手边尉迟怀的身上。

只见白仁敏一手搭着尉迟怀的肩膀,一手拎起了后者面前的酒壶,对着他道:“怀兄弟、真是,你真是好酒量,来啊!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白仁敏一边佯装醉态大声喊叫着,一边举起那酒壶就要往尉迟怀的嘴里灌,然后不着痕迹地附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你架着我出去,咱们去后头的马房聊聊。”

尉迟怀会意,像是早料到了一般,嘴角扯起一个不被旁人察觉的笑容。

众人显然是被白仁敏的举动给吓了一跳,赶忙一齐上前来就要扶白仁敏回厢房。周道平的心中更是直打鼓——自己这东家的酒量怎么如此之差?居然没两杯便醉成了这副模样。

“不——!你们都走开、走开!我就要与怀兄弟一个人......畅饮!”白仁敏眯着眼瞧见了众人的动作,赶忙装着醉、出言阻拦道。

尉迟怀架着白仁敏歪在自己肩上的身子,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然后对着众人道:“无事,大家不用帮忙,继续用饭罢。尉迟某且带着东家出去醒醒酒,马上便回来。”

语罢,尉迟怀便架着正装作烂醉如泥的白仁敏,不由分说地转身从大堂走了出去。

为了掩人耳目,白仁敏随着尉迟怀一路踉踉跄跄地朝着大堂后头的马房走去,他留意着身后并没有人跟着出来,转了个弯,待附近彻底没有旁人了之后,白仁敏这才摆正了身子、理了理衣衫后,与尉迟怀并肩寻到了一个隐蔽之处。

尉迟怀站定,轻声道:“东家硬拉了尉迟某陪您演这出戏,还来了这等掩人耳目的地方,所为何事?”

白仁敏的脸色依旧很不好看。他拿不准尉迟怀的态度,心道与其拐弯抹角,倒不如直接问了来得省事些,于是轻咳了一声,开门见山地反问道:“那么你呢?方才教我留心后头那桌人的谈话,又是所为何事?”

尉迟怀意味深长地笑着,道:“尉迟某只是为了给东家您提个醒——”

说着,他又凑到了白仁敏的耳边,轻声耳语道:“您的动作可得麻利点儿了,不然恐怕您的猎物,就快成为旁人的囊中之物了。”

白仁敏听了这番话心中陡然一惊,心神不稳,有些踉跄地退后了两步,口中勉强应道:“你在说些什么没头没尾的?我听不大懂。”

尉迟怀听了,淡淡一笑,又凑上前道:“既然我都好心提醒您了,您也别再装了。倒不如好好儿地想想对策,如何才能占得先机。瞧那帮人的架势,应是有了十足的把握,”

望着白仁敏依旧是一脸防备的表情,他又补充了一句,道:“白小少爷,我说的没错吧?”

“......”

白仁敏没有说话,反而是趁着尉迟怀近身之时,突然捉住对方的手,将之扭到了他的背后,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架在了尉迟怀的后颈上。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吗?跟着我又有何目的?”

见着白仁敏一招转为攻势,尉迟怀仰天大笑道:“我果然没有跟错人。小东家,我是来襄助您大展宏图的,快放开我。”

“你先回答我方才的问题,我再决定要不要放开你!”

“好罢。”尉迟怀背对着白仁敏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就是尉迟怀,没有像您一样用化名。我也是一早知晓了您是白家小少爷,所以才来应征掌眼师傅的。”

白仁敏有些不解,道:“可是我先前从未听说过你,你是哪家府上的?另外,我派出去寻人的伙计并不是白家外宅和商号相熟的面孔啊,你又是如何得知......?”

尉迟怀摇了摇头,道:“我并非什么高门大户出来的,更没什么名号,就是说了我父母的名字您也不知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先解答您的另一个问题罢:小少爷派出寻人的那些仆从虽面生,但是却不难查——只要有心,派人稍盯着些,看看他们去了哪些地儿、如何交差,便不难知晓他们到底是为谁办事的。”

白仁敏听了,心下一惊,已在心中责怪起自己办事不周来。

“既然如此,你的意思是另外三个掌眼师傅也已经知晓我的真实身份了?”

尉迟怀略想了想,否定道:“据我观察不像。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是要有心之人留意着才能查出来。您给的工银颇丰——所以我想,如果不是同我一般怀着目的,那么另外的几个老师傅应是只想拿工钱办事罢了。”

听到这里,白仁敏又紧张了起来,赶忙问道:“说,你混进我们商队究竟有什么目的!”

尉迟怀略带玩味地笑了笑,反驳道:“我的眼力也是小东家您亲自认可的,怎就能说是‘混’进了的呢?”

听了尉迟怀这番话,白仁敏将手中的匕首又朝尉迟怀的脖颈上贴了贴,带着些许愠怒道:“少跟我嬉皮笑脸地打马虎眼儿!”

“好好好,我这就讲,您别生气嘛。只是说来话长——”

说完这句话,尉迟怀收起了自己玩世不恭的态度,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娓娓道来:“小少爷瞧了我的姓氏竟一点儿也没想到什么吗?我们尉迟氏本是西戎最北的边境中一个小部落里的寻常姓氏。”

白仁敏听闻后,惊讶道:“你是西戎人?为何你的长相与寻常大齐汉人无异?”

尉迟怀苦笑了一声,道:“这也是分部落的,我们部落的人大部分都没有像阿米塔娜那样浓郁的胡人长相。几十年前我们部落遭到了北方的蒙兀鞑子偷袭,导致全族被灭,只余下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妇孺幸免于难,其中就有我的祖母。”

“有的人逃去了别的部落寻求庇护,而我的祖母当时已有了身孕,我祖父又不幸在战争中战死,所以她不想再待在这个伤心之地,便选择跟着西戎的商人来了大齐。后来她在大齐安顿了下来,生下了我父亲,我父亲又与我母亲生下了我。”

海棠窈醉胭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