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安贵妃瞟见了紫檀屏风后头的香雾浮动,她轻轻地转动了几下手指上的护甲,对着周窈棠开口问道:“对了,今日我唤你过来还有一事。”
“请贵妃娘娘赐教,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周窈棠低着头答道。
“也不过就是上次毒蟹的事儿。听说得亏你机敏,发现了关窍,在蔡广财和太医正面前又仗义执言,才使得司膳房的嫌疑被洗清了。”安贵妃慢条斯理地说道。
周窈棠有些吃不准对方的意思,于是打着马虎眼,“奴婢不敢居功,不过是凑巧罢了。”
安贵妃轻轻一笑,问道:“听闻此事过后,锦妃也是对你大加赞赏。对了,当时查明蟹中含有毒藻这事儿,就是在锦妃宫里头发生的罢?”
周窈棠心里犯起了嘀咕,当时蔡广财不是一得了结果,就跑来华阳宫禀明了吗?他应是一五一十地对安贵妃讲了才是,怎的如今安贵妃还要明知故问?莫不是她听了什么风声,对于自己同锦妃那边的关系起了疑?
于是,周窈棠实话实说道:“回贵妃娘娘,奴婢依稀记得当时是锦妃娘娘当天下午吩咐了要吃醉蟹,恰巧那同一批的蟹还剩了一只,奴婢回去寻了司膳房里头的女史做了,晚膳时候给送过去的。谁知锦妃娘娘吃了一口便觉得不对,这才传了太医正和内侍监的蔡公公来。之后,太医正检验醉蟹时发现了里头的玄机,这才解开了这场误会。实在不算是奴婢发现了关窍啊。”
安贵妃一边抚着护甲,一边用她那极为精明的凤眸睨着周窈棠,继续问道:“是吗?只是最近,我又听闻这事儿过后,你与关雎宫走得很近。按理来说你送来的膳食发生了这样的状况,锦妃应该会对你有些不待见的,怎么她却反其道而行之、对你青眼有加?”
周窈棠心道,安贵妃这是在试探自己,她定然是疑心自己又寻了锦妃这座靠山,所以这回必须得小心些回答。
她斟酌了几秒,低着头分辩道:“贵妃娘娘误会了。奴婢自那日被打了竹板子,掌心便一直不好。这一阵子好容易痊愈了,姑姑们便安排了几次送膳的差事,恰好去东六宫送得多些罢了。另则,想来贵妃娘娘应是比奴婢更加了解锦妃娘娘的为人,在奴婢瞧来锦妃娘娘性子直率,很好说话。”
“上次的事儿奴婢心知自己有不对之处,所以便在第二次去关雎宫送膳时主动向锦妃娘娘请了罪,锦妃娘娘也表示是那蟹本身含毒,预先谁都不知,并不怪奴婢;再者她说自己发现得早,也未曾中毒,所以这事儿到这儿便了了。”
“奴婢对锦妃娘娘的宽宥很是感激,所以便想着起码做些糕点一类的答谢于她,所以近日来才趁着送膳的功夫,顺带着往关雎宫那边捎了些小茶点罢了。这实在不敢称为是什么......青眼有加啊!”
安贵妃见她答得也算老实,于是轻轻哼了一声,道:“说的倒是与我听闻差不离,你也算是个会来事儿的。只是我想提醒你一句,那锦妃和德妃总是混腻在一块儿,你莫同她们走得太近,免得惹了咱们这边儿的人不喜。至于各宫的后妃嘛,你也要小心些侍奉,不要随随便便招惹了哪个。”
周窈棠连忙点头应下,还未待她松一口气,只听安贵妃继续道:“想来表弟也同你交待了,若你暂且不来我宫里头当差,那在外头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本宫若下次什么时候碰上你,故意待你的态度差些,你可莫要诧异。”
周窈棠点了点头,道:“奴婢明白,但听贵妃娘娘差遣。”
安贵妃又嘱咐了两句,“你今日回去了,旁人若问起本宫传你何事,你便说是本宫要你详细讲讲关于那日在关雎宫里头的细节。本宫近日一直在整顿采买办的人,若往后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到时候不要惊讶,可要记得好好配合本宫。”
周窈棠听了,想起陶掌膳先前同她讲的,忍不住问道:“贵妃娘娘可是拿了当日的采买太监王禄去?”
安贵妃凤眸一挑,皱着眉反问周窈棠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可是司膳房中传了什么风声?”
周窈棠见对方很是不满自己这个问题,于是只得摇了摇头请罪道:“是奴婢多嘴了,并非是奴婢在司膳房听见了什么传闻。奴婢愚钝,只是念着娘娘方才的嘱托,教奴婢后头配合您,这才想着提前询问一番,免得到时候回错了意。”
安贵妃又眯着眼睛盯着周窈棠的脸瞧了许久,见她并未有太多情绪波动,于是这才缓缓道:“不该你多嘴的就不要开口,这也是身在后宫的保命之道。本宫如今也只是先提点你一句,若是后头真有需要,会提前派人带话给你的。天色已不早了,你先回去罢。”
说完,安贵妃便唤了殿外的墨莲进来送她出去,自己则转身靠在了贵妃榻上,就连周窈棠告退时行礼问安的话也再没有理会。
周窈棠方才勉强接下了安贵妃探究她的眼神,殊不知背后早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她这一天都提心吊胆的,此刻更是早已身心俱疲,见贵妃如此,于是也未曾再多言,便直接回六尚局去了。
待到片刻之后,墨莲进来回话,说已经将周窈棠送走了,安贵妃这才坐起了身,对着屏风后头道:“父亲,您可以出来了,那丫头已经走远了。”
这时只瞧着屏风后头人影晃动,一旁的香雾也被搅散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只见一个身着暗紫长袍、上绣散花锦鸡补的中年男子从紫檀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原来这便是安贵妃之父、赫连桓的舅父,也就是吏部尚书安若清。
虽然安若清即将到知天命之年,但是他却是保养得极好,外表看上去依旧像是只有四十岁出头的样子。因为安若清本身个头很高,所以即使年长了,身形也还算挺拔。
他一头乌发依旧漆黑如墨,脸上也只有一些细小的皱纹;下巴上蓄了些不长不短的须,不仅没令他看起来上年纪,反而显得整个人十分风流倜傥。
瞧了安清若便知安贵妃眉眼间的女生男相之感是从哪儿来的了——二人的眉眼极为相似,只不过那修眉凤眸放在安清若一个男子的脸上是清秀俊朗、英俊潇洒,俨然一副文质彬彬的美男子之相;但若换在安贵妃这个女子的脸上,则显得她颇有些英姿,再加上她的举手投足间的威仪,更显得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霸气,倒不像是一个柔软文官的女儿了。
安清若一出来便要行礼,但却被安贵妃一把止住了,“这大殿里头只有咱们父女俩,父亲就莫行这劳什子的礼了,倒折煞了女儿。您腿脚本就不好,方才又在屏风后头站久了,快先坐下罢。”说着,她便指了指身旁的藤椅。
虽说如此,但安清若依旧十分守礼道:“谢娘娘赐座。”说完这句话,他才大步向前,一下子坐在了那藤椅之上。
“父亲方才在屏风后头,我与那丫头的对话,您可曾听得清楚?”待安清若一坐下,安贵妃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
安清若点了点头,“虽瞧不真切,但你们二人的对话臣都听见了。时辰已不早了,微臣还得在亥时宫门下钥之前出宫去,咱们就长话短说罢。”
“是。父亲可觉得这姚解语是个可用之人?当时表弟在信里什么也没多说,只告诉咱们是安排进了个帮手,结果未曾想到是这样一个‘好’帮手!可您方才没瞧见,那丫头长得和当年的郭氏长得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安贵妃一边说着,一边泄愤似的用手扯着后头帘子上的穗子,面上又带了些委屈的表情。
安清若听了,厉声训斥道:“姣容,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为父真不明白,都过去十几年了,怎的一提起那过世的郭妃娘娘,你还像是魔怔了一般?连规矩都忘了,瞧你自个儿喜怒而形于色的样子,像什么话。”
“你表弟能寻来这样一个人,也算是他的本事。不过是咱们手头的一枚棋子罢了,你惧她做什么?就算是长得再像,凭着咱们陛下那般多疑的性子,也不见得会真的将她收入后宫。就算是被瞧上了,怎么着那丫头也是咱们手底下的人,替你增添助益的,难道你还怕驯服不了她,被抢了你的贵妃之位不成?”
安贵妃听了,连忙恨恨地反驳道:“女儿当然不是担心这些。只是我一想到......罢了,父亲教训得极是,当年我连她都不怕,难道如今还怕治不了一个影子不成?”
安清若捋了捋胡子,点头道:“这便是了,你要利用她的优点去为自己争取利益。你若实在担心,大不了等她生下一个皇子之后抱到自己膝下,再将她除了便是了。只是姣容,臣听着那丫头讲话有些虚虚实实,十分狡猾;另一方面又善于抓住人的性子,方才对你极尽阿谀奉承,只怕她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
安贵妃点了点头,道:“女儿方才也发现了,那姚解语一幅奴颜婢膝的模样,若真要我亲手将她送上陛下的龙床,那可真是便宜了她、恶心了我自己!”
安清若见了自己的女儿这副模样,恨铁不成钢道:“姣容,你今晚到底是怎么了?臣从前可未见过你有这般失态过。难道臣先前在府中教导你的,你都忘了吗?咱们根本志不在此,就算是皇后都大可不必放在眼里,又何必在意眼前这一两只小燕雀儿呢?”
安贵妃听了,只能恹恹道:“是,女儿知错了。”
安清若见她此刻也不像是能听进什么话的样子,只得继续嘱咐道:“老臣方才听那丫头言行,她应该也是个有心眼儿的,若使用得宜,定是一把锋刃。不过如今是否能成气候也瞧不出。依她所讲,李盏会推着她上去,她也有自己的计划,所以你暂时不必有所行动,只要冷眼旁观,就当她是个毫无干系的旁人便好。”
“但日后那丫头若真上位,你可要出些力气,教她心甘情愿地依附于你。同时,你对她也得小心提防着些,一定将她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可要切记你这头所执的是刀柄,甭将刀尖对着自个儿了,你明白吗?”
“是,女儿明白。”
安清若只觉得说得自己口干舌燥,于是便顺手从一旁的桌上端了杯茶,打开茶盏的盖子喝了几口,停顿了片刻,清了清喉咙道:“臣方才来时瞧见了你那大宫女,她的服饰装扮似乎很是不合规矩。”
安贵妃有些不明所以,问道:“不是父亲教我特意将宫殿装点得气派些、下人打扮得体面些吗?”
安清若叹了口气,训诫道:“臣是教你故意装作奢靡的样子,作出将宫里装点的富丽堂皇、独占偏殿这些行为。这是为了让你露拙,教旁人以为你是个跋扈又爱慕虚荣的性子,与其被人寻了错处拿捏,不如主动给旁人一个莫须有把柄。”
“可是你瞧瞧你那大宫女的衣着服饰,有哪一样是合规矩的?就单论她足上穿的那双卷云高缦履,你可见陛下身边的御前尚仪穿过吗?就更别说她头上插着的那些簪饰了。你要切记做戏只能是做戏、是伪装,并不是教你真的纵容手下之人触犯宫规啊!”
安贵妃点头应道:“父亲教诲,女儿记下了。等下送走了您,我便教墨莲将身上的衣饰和足履换了,至于旁的宫女,我也会教墨莲她们好好瞧瞧的,若有不妥也全都改了。”
安清若满意地抚了一把自己的胡须,叮嘱道:“其实老臣方才说了那些,也都不是最重要的。如今最要紧的是你要抓紧些,看看能否再度......若能得个一儿半女的,哪怕不是小皇子,也对咱们大有助益啊。”
安贵妃一听见这话,心中便窝起了火,她懊恼又哀伤道:“父亲方才不是说,大不了以后将姚解语的孩子抱来么?怎的如今又来催姣容?”
安清若却是满面叹息,“唉,那毕竟是伤天害理的活计,那是最后实在没法儿了才能那么做。再者,始终也是别人的孩子,怎能如亲生的一般?”
安贵妃闻言闭上了双眼,长长睫毛垂下来,昏黄的灯光下,她的面上笼罩着一层阴郁。
海棠窈醉胭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