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那人冷冷地道:“无妨,你我二人既彼此相撞,那就是各有一半的责任,半斤八两罢了。倒是姚女史这般大礼,倪某可不敢当。”
周窈棠心道一声冤家路窄,但依旧缓缓起了身,“谢大人宽宏。”
抬头一瞧,果然是倪洵。
只见着对面的他一身藏青织金妆花飞鱼补罗,銮带间佩着一把雁翎腰刀,此刻望着周窈棠的神情很是冷峻,早已了无初见时候的悲悯之色。
周窈棠有些心虚,福了福身子便立马侧过去,打算绕了倪洵继续往回走,岂料对方却是分毫不让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西苑的青石板路狭窄,倪洵正正当当地站在小路的中央,周窈棠见自己避无可避,于是开口问道:“倪大人若是不走,可否给奴婢行个方便?抑或者奴婢在一旁让开道儿,请大人先行过去,这样可好?”
说着,周窈棠自向后退了两步,躬身站在一旁。
倪洵却没有理会周窈棠的话,反倒往前迈了一步,开口问道:“如今已快到了送晚膳的时辰,姚女史不在司膳房中等着听候调遣,反倒是在西苑往六尚局回去的路上,敢问姚女史方才去了哪里、都做了些什么?”
周窈棠抬眼瞧见倪洵眼底暗潮汹涌,心想对方定然是疑了自己,于是迅速地在脑海中寻着说辞。
还未待周窈棠开口,只见倪洵竟逼身上前,站在她的身畔冷冷地低声道:“姚女史这番绞尽脑汁思索的神情,倒是同先前一点儿没变化呢。”
周窈棠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再加上倪洵这寒凉的眼神和冷酷的声线,她只觉得对方犹如一只狡诈的灰蝮蛇,正森森地朝着自己吐着信子。
周窈棠故作镇定地蹲下身子行礼道:“奴婢不懂大人的意思,方才奴婢只是去西苑送些小点,因着刚来宫中、对西苑的路不熟,这才耽搁了些。如今奴婢正如大人所言,要赶回司膳房去准备往各宫送晚膳,还望大人能放奴婢过去,莫要再为难解语一介小小学婢。”
倪洵听了她的说辞,冷哼一声,直接捉了她的手臂举在二人面前道:“你说自己去送小点了,那食盒呢?”
见周窈棠紧紧地抿着嘴,没有答话,倪洵继续讥讽道:“怎么,姚女史莫不是要告诉倪某,你是因着一时慌乱忘在了哪个娘娘的宫里?”
周窈棠此刻也是毫无办法,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是了,那又如何?我等下送晚膳的时候去取了便是,倪大人未免也太大惊小怪了!”
周窈棠一边说着,一边想要挣脱倪洵的桎梏,口中直喊道:“你放开我!”
奈何倪洵的力气十分大,他一直死死地握着周窈棠的手腕,哪怕是隔着衣袖,周窈棠也挣了半天才发现自个儿的挣扎仅是徒劳。
周窈棠心中有些慌乱了,她见自己挣脱不开,于是不由自主地带了哭腔,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为何这般揪着我不放?”
倪洵斜睨了她一眼,见周窈棠眼底升起一丝委屈,于是轻轻地将她的手腕甩开,口中冷冷地道:“我要做什么?倪某倒想问问周小姐,你想做什么?”
周窈棠听见倪洵口中说出“周小姐”三个字,脑中炸开了一团闪电。
霎时间,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九寒天里落入了三尺冰窖里头,浑身上下都打着冷战,周窈棠勉强稳着自己的身子站立着,望着倪洵冰冷的眼神,战战兢兢地问道:“倪......倪大人在......说什、什么?奴婢、奴婢不明白......”
倪洵瞧着她害怕的样子,冷笑了一声,“你此刻真该找个镜子好好照照自个儿面无人色的样子。凭你这胆色,只听了三个字就这般毛发耸然、结舌杜口,真不知你背后那人看中了你哪一点?”
“莫不是——你这副皮囊?”
倪洵说着,又上前一步,轻轻地捏着周窈棠的下巴逼着她与自己对视,口中一字一顿道:“我不管你是谁、与她有什么关系,你既顶着这张脸进了宫,定是在背后有什么谋划。但是我劝你最好乖觉点儿,不要生了那些不该生的心思!”
“我现在念着江州时你我二人的一面之缘,就当做今日什么也没发生,暂且饶恕了你去。你往后若安分守己,那我也绝不会向旁人提起你的真实身份;但若是你和你背后的人再敢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便别怪我倪某对你不客气!”
周窈棠被迫与倪洵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对视着,他的眼底全是阴冷和警告,周窈棠在这样的注视之下,浑身上下战战兢兢地打着寒颤,一时间忘了应该点头答应还是转身逃跑。
倪洵却也未曾给予周窈棠过多反应的时间,他松开了她的下巴,没等对方回答便转身要走。
然而周窈棠却像是忽然回过了神,对于方才的话既没有求饶也没有应答,反而是鬼使神差般地问道:“你既然有的是法子拿捏我,又为何要放过我?我进宫那日,你本可以直接将我拿了关进内监司的牢房里头,如今你更是可以直接向陛下告发了我——可你却接连两次都纵下了我的种种,”
说着,周窈棠凉薄地一笑,“倪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吗?”
倪洵听了,并没有转过身来,他低着头沉默了片刻,待天上一轮银月升起时,终于抬头望了一眼西边早已沉寂下去的夕阳,用轻不可闻的声音淡淡道:“顶着这张面容,我只希望你能在这深宫里头好好儿地活下去。”
说完,倪洵便大步向前,头也不回地走了。
秋风萧瑟,周窈棠没有听清他的话语,正要开口询问,但是眼前早没了倪洵的身影,只得作罢。
四周一片冷寂。
周窈棠感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濡湿了一片,站在原地回味着先前倪洵的话,久久未动。
忽然一阵裹着寒意的秋风袭来,周窈棠脖颈处一凉,这才回过了神来。
周窈棠见天色已暗,连忙一路小跑着朝六尚局后门的方向而去。
方才发生了太多的对话,她的脑中此刻一团乱麻。
先前才被李盏提点了一番,对方不仅监视着自己乃至阖宫上下的一举一动,还嫌自己不够“上进”,催促着要她去皇上面前露脸。
奈何周窈棠本身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上位。
且不言周窈棠因着赫连桓的缘故,本身就对皇帝没有什么好感,并且她认为通过升任女官的方式,或者深入接触宫中各人,同样可以达到自己探查真相的目的。
如今李盏在那边催促着,很是着急启用自己这颗棋子,这倒是周窈棠未曾想到的。
她本以为李盏将自己收入麾下只是为了在内宫中多一层保障,毕竟自己当初还未入宫时,李盏就曾交待过她若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就不要联系得过于密切。
周窈棠本以为自己起码可以先潜伏在司膳房中一段时间,慢慢地摸索宫中的形势;然而如今这等情形看来,李盏应当是近期想要做什么事儿,这才不顾两人关系暴露的危险,着急慌忙地跑来提点和威胁自己。
周窈棠想清了这一层,倒也稍稍松了口气。
毕竟如今有求于人的算是李盏,短期内他也不会真的将自己这颗棋子舍了。
既然已经知晓了李盏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那么只要稍稍表现的“殷勤”些,到时候他若问起,再推说是自己运气不好,每次去都未曾遇见陛下——这种事儿也是真的强求不来的,适时李盏也不好再发难跟责骂了。
虽然如此,周窈棠也不能松懈,因为方才倪洵对自己的警告的态度,以及他那阴冷的眼神,仿佛都是在无声地威胁着自己——他知晓自己真实的身份。
就算是没有那番话语,周窈棠都觉得,倪洵才是真正能将自己置于死地的人。
然而周窈棠又很是不解,倪洵明明自己就是西监司的统领督公,既然知晓自己用了假的身份,又疑心自己混进宫里的目的,他大可直接将自己羁押、处置了,但是却接连两次都轻描淡写地放过了,仅仅是口头警告。
周窈棠觉得倪洵这种种的行为,仿佛是要将她的命运牢牢地拿捏在手中,等候着一个必要的契机再给自己致命的一击似的。
这人简直是个阴冷至极的毒蛇,在晦暗阴郁的角落里蹲候着自己的猎物,随时伺机而动。
周窈棠早就跑出了一身的汗,但此刻想到这里,却还是打了个寒战。
眼瞧着前边就是六尚局了,周窈棠也暂且不想再去思考这些,于是甩了甩头,稍稍整理了一番自己服饰和发髻,又敛了表情,便赶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进入了六尚局中。
她一路疾驰,好容易回到了司膳房中,一进去只见陶掌膳正指挥着朝露她们几个提上各自所需负责的食盒,抬眼瞧见周窈棠进来了,神情有些不悦。
而一旁的朝露更是在后头悄悄地指了指陶掌膳,又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隔空对着自己做了个“你惨了”的口型,一脸替自己担忧的神情。
周窈棠本就不是个不懂看人眼色的,她瞧着这副阵仗,赶忙冲上前去将陶掌膳双手中提着的食盒抢了过来,陪着笑脸道:“姑姑且回去歇歇罢,这些奴婢来便好。”
陶掌膳瞪了她一眼,回头对着朝露等人吩咐道:“今儿个时辰晚了些,你们几个去东六宫送膳时同各位娘娘们主动认个错儿。”
朝露等人自然是乖巧地应下,然后便转身去了。
这时陶掌膳唤了两个小厮推着送膳的小车,然后转头对着周窈棠道:“你跟着我去西六宫。”
周窈棠得令,赶忙一手拎着一只食盒,跟在陶掌膳身后往西六宫的方向去。
陶掌膳在最前头走着,周窈棠噤了声,默默地跟在她的后头,大气儿也不敢出。二人身后只传来两个小厮推着的送膳小车的车轮在宫道上滚滚而过的声响。
因着先前少了周窈棠在司膳房中帮忙,做晚膳本就慢了些,再加上众人本以为周窈棠就快要回来了,便等了她片刻,时辰已有些迟了,所以此刻陶掌膳一刻不停地快步朝前走着,周窈棠奔波了一下午,早喘得不成样子。
前头被不同的人两番威胁,周窈棠一下午都在绞尽脑汁儿应对着,中午她本就没吃多少东西,此刻更是胃里空空,她只觉得脚下虚浮,眼前发黑,好几次差点就要跌倒。
陶掌膳在前面听出了身后人的脚步声有异,她十分诧异地回过头去,见着周窈棠一头的冷汗,便止了后头的小厮,上前扶过周窈棠,问道:“你这丫头今晚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前头跑到哪里去了,将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
说着,陶掌膳将周窈棠手中的食盒取过来放在了地上,然后在自己的袖子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一个小荷包打开来,接着从中取出一枚饴糖,直接掰开周窈棠的嘴喂了进去。
周窈棠有些心悸,胃也突突地跳着,仿佛浑身上下都在向她无声地抗议着。
她虚弱地扶着一旁的宫墙,蜷缩着身子,缓了缓之后正想低身行礼,陶掌膳却扶起了她,道:“都这副模样了,还行什么虚礼?”
周窈棠点了点头,道:“奴婢谢姑姑体恤。”
陶掌膳瞧了眼天色,然后摇了摇头道:“罢了,你且自个儿坐在原地歇息片刻罢。我先去西六宫送膳,你在此候着我回来接你。”
语罢,陶掌膳便将地上的两只食盒提起,招呼后头推着送膳车的小厮跟上自己。
周窈棠眼瞧着霎时间便只剩自己一人坐在原地了,她觉得自己这样在宫道上很是打眼,于是挣扎着站起身子,一路摸索着宫墙寻了一处墙根的地方,这才勉为其难地坐在了地上。
洛安京的秋夜西北风正盛,一阵又一阵的寒风席卷着深秋里最后一波落叶拂面而来,周窈棠感到一丝渗人心扉的凉意。
她轻轻抚了抚自己冰凉的双颊,将身上的宫装裹了又裹,蜷着腿侧头靠在宫墙上望着天边才升起的冷月。
海棠窈醉胭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