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从尚食女官的寝殿中出来,陶掌膳正要同周窈棠一道回掖庭宫休息,只听竹司膳开口道:“姚解语,你随本司来我房中。”
还未待周窈棠回答,陶掌膳先行上前拦了一步,行礼道:“竹姑姑,天色已经很晚了,不如先令解语回去歇息,有何事明日再商议罢?”
周窈棠听了,拽了拽陶掌膳的衣袖,“姑姑,没事的,解语且随着竹司膳去便是了。”
竹司膳瞧了不怒反笑,一改先前在厢房中的严肃,温和地道,“陶掌膳可是担心我将解语唤了去,继续抽她板子么?先前我为何那般严厉地训诫于她,你是当真没瞧出来?你自个儿问问解语,她敢不敢随我去?”
周窈棠也笑着安慰陶掌膳道:“陶姑姑放心罢,竹司膳不是要继续罚我,不会有事的。”
陶掌膳见周窈棠如此,还是有些不放心,她不解道:“竹姑姑可是还有事要问话?奴婢忝为解语的顶头教习,对于此事也颇有责任,好歹唤了奴婢一道儿去,也为解语担些罪责。”
竹司膳抿嘴一笑,道:“陶掌膳想到哪儿去了?虽然我知晓你一向好心肠,今日才发现你竟还有如此护短的一面。我不过是自知方才下手重了,想着带解语到我房中去涂药罢了。你若再拦着,她的手好不了,可就少人为你奔走送膳了。”
陶掌膳闻言,脸涨得微微泛红,她低着头有些局促道:“竹姑姑可莫取笑奴婢了。未瞧出您用意,还以这般小人之心揣度,是奴婢愚钝了。”
竹司膳摆了摆手,打趣道:“好了,这么晚了就快些回去歇下罢,躺不了两个时辰便要起了。——那你的人,我可先借去了?”
陶掌膳点了点头,恭敬地行礼退下,朝着女官厢房走去。
在六尚宫女所居住的掖庭宫中,像是周窈棠这样的小宫女、小学婢们都是没有资格拥有自己的厢房的,所以同属一房宫女们的睡一间大通铺,十分拥挤。若是有的房中人多,像是司膳房和司乐房,一个大房间住不下,则会与其他人稍少的房里头的宫女混住。
而像是陶掌膳和其他同她一般有品阶的女官,则是掌、典几人共用一间,司膳房和司乐房则是一典带着四掌住一间。
虽也是通铺,但是除了司膳房和司乐房的典、掌乐各为两人和四人外,其余各司下分设的典及掌都只各有一人和两人,所以她们的小厢房确实比普通宫女与学婢的通铺要舒服了许多。
六尚中竹司膳这个级别的女官一共有二十四人。她们都是从五品,宫中从五品向上的女官就可以拥有独立的厢房了。所以六尚局中二十四房,每房一位司级女官,每个司自住一间厢房,虽还是在掖庭宫中,却更加便捷和舒适。
而再往上头,便是六尚女官了。每个尚级女官都在自己所属尚局的正殿处理事务,而她们所居住的处所就在正殿边上,并不与其他低级别的女官、宫女们一道住在掖庭宫里。
六尚女官之上便是皇帝和皇后的两位贴身尚仪女官了,分别叫做御前尚仪和凤礼尚仪。两位尚仪虽然也同属六尚局,但实际上她们却比其他的六尚女官高了一品,是从三品的。
同样的,也因着她们二人分别为帝后的贴身女官,所以也不与其他六尚女官一同居住,而跟随着帝后住在他们各自寝宫的配房之中。
这也就是为何六尚局中人人都想要向上头爬的原因,因为只要站得越高,可以享受到的才能越多,待遇悬殊也就越大。
周窈棠随着竹司膳到了她的厢房之中。
厢房分为里外两间,里头的陈设十分简洁素净。外厢正中有只圆形小桌,小桌左右摆放着两只矮凳,桌上有只烛台。
内厢和外厢以一扇屏风隔开,屏风四周都是一些简单的箱柜一类的家具,除了窗边有盆蕙兰,外厢便再并没有太多的装饰。
进了房中,竹司膳淡淡地吩咐周窈棠先在外间候着,便自己去了内厢取药油。
过了片刻,竹司膳便从内里走出来,手中拿着一只小小的黑瓷瓶子。
竹司膳一眼瞧见周窈棠还端端正正地站在厢门边上,正歪着头端详着那盆蕙兰,便笑着开口道:“怎的拘在这里?还不快坐。”
周窈棠行礼称是,这才坐在了桌边的矮凳上。
竹司膳将黑色的药油瓶子放在桌上,然后端了只盆转身出门去到了院子里,不一会儿便端着一盆水进来了。
周窈棠瞧了赶忙上前就要接,竹司膳却挥了挥手,将水盆放在了桌上。
“这个时辰已经没有热水了,我只打了些井水,先凑合着净净手罢。”
周窈棠有些不好意思道:“怎的还劳烦姑姑去院子里头打了水,且唤奴婢去便是了。”
竹司膳淡淡道:“你手伤了,就别拘礼了。”
说着,她取了只手绢坐在了周窈棠的身旁,教她将手伸出来。
周窈棠乖巧地把手递给了竹司膳,玩笑道:“姑姑可是又要打我?”
竹司膳将周窈棠的手拉过来,用手绢细细地一点一点沾了井水,动作十分轻柔地替她搽拭了起来。
“你这丫头还会讲俏皮话,可见是方才未将你打怕了。你若意犹未尽,待手伤养好了再来找本司,再狠狠地挨一顿竹板子!”
周窈棠听了,反倒狡黠地笑着道:“姑姑心善,可不忍心平白罚了奴婢去。想来奴婢要先寻点儿错事来做,好教姑姑抓住了,再来训诫奴婢。”
竹司膳听了,加重了手中的动作,拧了一把周窈棠的手背道:“你自听听方才说的什么话?可是活腻了。”
手绢沾着冰冷的井水,配合着竹司膳手中柔和的动作和她手心的温度,一点点地在周窈棠红肿的手上搽拭着,周窈棠只觉得掌心一片沁凉沁凉的触感,先前那股火辣辣的疼痛感被缓解了不少。
周窈棠吐了吐舌头,没再言语,而是静静享受着此刻的舒适。
竹司膳替周窈棠清洁了手掌,然后将药瓶拿到了面前打开来,瞬间一股浓厚的药材苦味弥漫开来,充满了整个外厢。
竹司膳将药油轻轻倒了一点在手心,然后双手迅速地搓了搓,将那药油搓到温热,这才将双手覆在了周窈棠的掌心之上,娴熟地替她按揉了起来。
竹司膳的手劲儿不小,周窈棠有些吃痛,但是她还是忍着,任由对方替自己搽药油。
竹司膳注意到了周窈棠的表情,为了帮她转移痛感,于是对着周窈棠问道:“你既粗通药理,那我便考考你罢——可闻出了这是何种药油、里头有哪几味药材?”
周窈棠谨慎道:“奴婢并非司药房学婢,不甚知晓。”
竹司膳却像是看透了她一般地斜睨着周窈棠,道:“如今在我面前还撒小谎?你若真懂得掩藏锋芒,昨日晚上便不会那般了。”
周窈棠一时间感到有些难堪,她也心知自己方才确实有些浅显了,毕竟一晚上忙活着多方谋算,她此刻已是有些疲于应付了。
于是周窈棠索性坦陈道:“奴婢愚拙,姑姑给解语搽的应该是红花油,闻着里头似是加了白樟、桂叶、松节和冰片?”
竹司膳瞧着周窈棠的模样,忍不住揶揄道:“瞧你煞有介事的,本司也不知晓里头添了什么,只知道这是上好的红花油。”
“姑姑打趣我!”
竹司膳捉着周窈棠的手不断地揉着,待感觉差不多了,便将她的手拿到自己的面前细细瞧了瞧,开口道:“已好些了,想来应是没什么大碍,本司还是掌握着力道的,你稍搽两天药油便无事了。”
周窈棠将手抽了回来瞧了两眼,虽然此刻掌心依旧红肿着,但是痛感已是减轻了不少。
她点了点头,行礼道:“谢竹姑姑。”
竹司膳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然后正色道:“方才那些都是玩笑,不提了。本司唤你来一是心中有愧,确实想替你搽搽药油;二是想问问你,方才本司那般打你板子,你当真没有生气?可是悄悄儿地记在了心中?”
周窈棠听了,赶忙摇着头,伏下身子道:“竹姑姑大恩,解语感激还来不及,怎的会生气、将您记恨了去?”
竹司膳示意她起身回话,探究地问道:“哦?你当真这么想?”
周窈棠肃然道:“解语知晓竹姑姑为何对奴婢那般严厉,因为您若不如此做,必然无法在姜尚食面前保下奴婢来。解语自知犯下了大错,没有先行禀告尚食姑姑便私自行事。”
“您若不狠心先行将奴婢责罚了去、在姜尚食面前做足了样子,那奴婢必然危险,日后恐怕不是挨一顿竹板子就能这么简单了事了。”
竹司膳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本以为你从前是个县府小姐,不会有什么大见识,先前还怕你心里暗暗恼了我去。没成想如今听来,你竟有这番见解,也不枉本司方才费心保你。”
周窈棠见竹司膳眼中有些赏识之色,便又行礼道:“解语有幸,得竹姑姑教诲。”
竹司膳微微一笑,道:“总之你总算是我司膳房中人,若是我力所能及也合该教导着些。”
说着,她又略带了些歉意道:“虽然你说的不错,但是本司终究是下手重了些。其实今日若不是你聪颖,发现了这事儿里头的关窍,又不辞辛劳为司膳房奔走,只怕现在本司同你们陶掌膳、还有另外几个都还在内侍监中受审呢。本司当时只怕消不去姜尚食的怒意,这才未注意力道,你的手掌现在可还痛?”
周窈棠摇了摇头,用十分轻快的语气道:“竹姑姑体恤,方才替奴婢搽了药油,已好多了。再说了,姑姑当时力道使的巧妙,并未伤及到奴婢一丝筋骨。这手虽瞧着可怖,但只是些皮肉之苦罢了。今日解语得以脱险,实则全仰赖姑姑的一番良苦用心,奴婢敬服。”
这番话教竹司膳很是受用,她十分欣慰,道是周窈棠算是个可造之材,此次蔡广财给她们司膳房塞进来的总算是个可用之人了。
竹司膳继续语重心长地道:“虽然这事儿暂且是过去了,但是你在姜尚食那头已露了不少的脸,她定然会继续观察你一段时间。这几日你得稍微留着点儿神,小心些做事。可莫要再露头吸引姜尚食的注意,也不要自鸣得意,教别的学婢们瞧了眼热。”
周窈棠点头应下,“解语知晓,姑姑嘱咐奴婢都记下了。”
竹司膳点了点头,继续问道:“早上我同你讲的你可还记得?”
周窈棠回答道:“解语自知规矩做的不足,因此从不敢忘。姑姑上午提点,嘱咐奴婢从明日起,每日晚上到姑姑的房中来重新学规矩呢。”
竹司膳颔首道:“你记得便好。今日也不早了,你的手又伤着了,我便放了你明日早假,且先回房去歇着罢。对了,这瓶药油你先拿回去搽着。”
周窈棠上前接过了装着红花油的黑瓷小瓶,躬身谢道:“谢竹姑姑体恤。只是解语自知愚钝,且学艺不精,还望日后姑姑教导之时能稍稍包涵着点儿。”语罢,她便行礼预备退下了。
竹司膳没有答话,本要放了她回去,却又瞥了眼窗边,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方才我从内里出来时,瞧见你望着那蕙兰发呆。你可是也喜欢兰草么?”
周窈棠摇了摇头,实话实话道:“解语并非书香门第里头出来的,不懂这等风雅之物。”
竹司膳没有说什么,面上确是不着痕迹地苦笑了一下,口中喃喃念道:“风带寒,秋正好,蕙兰无端先老。云杳杳,树依依,离人殊未归。”
周窈棠有些不解道:“姑姑,这词是什么意思?”
竹司膳却摇了摇头,轻轻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道:“没什么,蕙兰无韵,不过也是寻常俗物罢了,哪儿存了什么风雅?”
说着,竹司膳自觉失言,便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周窈棠这才退下了。
周窈棠回到自己的所居住的通铺房时,漆黑的夜色正要隐去,天边已泛起了一丝朦胧的微光。
折腾了一夜,她叹了口气,捻脚捻手地爬进了自己的被窝里头。她身旁的朝露睡得轻,昏昏沉沉中听见了周窈棠的动静,于是转过身子,瞧了她一眼,迷迷糊糊地道:“你怎么起得这般早?再睡会儿罢。”
周窈棠点了点头,也掖好被角,沉沉睡去。
海棠窈醉胭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