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风起云涌(二)

陶掌膳二人站在前殿面面相觑,进去不是,不进去也不是。

这时只见丁淑仪的贴身侍女珊瑚从内殿退了出来,她一抬眼瞧见了她们就站在门前,神情一滞,很是尴尬。

陶掌膳在丁淑仪面前也算是有些脸面的,于是她赔着笑,瞧着里头问道:“珊瑚姐姐,淑仪娘娘怎么了?”

珊瑚用有些同情的眼神望着陶掌膳,不置可否道:“我们娘娘正传陶掌膳您呢,您且先自个儿进去瞧瞧便知了,奴婢还要去太医院,先告退了。”

说完,珊瑚福了福身子便闪身出殿门去了。

陶掌膳听了便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于是只得硬着头皮带周窈棠走了进去。

刚踏进内寝殿的门,周窈棠便见着里面已是满地的碎瓷片,门两旁的花架也倒了,香炉翻在一旁,香灰撒了满地,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一身浅玫粉色宫装的丁淑仪正仰躺在塌上,头上的发髻早松散了开来,满头的青丝垂在榻旁。

丁淑仪正蹙着眉,面上的五官因痛苦已经皱成了一团,额头上也全是冷汗。她一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还在从床上寻着可以砸的东西,口中不住怒骂着。

“司膳房那帮不知死活的小蹄子,不知道给本宫的饭菜里下了什么药!看本宫等会儿不拔了她们的皮!琥珀你说,会不会不是司膳房,而是别的宫里头的贱妇,故意来害本宫的?!”

丁淑仪身旁那位叫琥珀的婢女本来正替她顺着气,听见了陶掌膳和周窈棠进来的动静,于是对着自家娘娘道:“娘娘,司膳房的陶掌膳已到了。”

丁淑仪听了,一眼瞧见跪在门前行礼的二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摸了床上的一只玉枕就朝着她们的方向砸去。

看着一个物件儿就这么朝着自己砸过来,周窈棠下意识地偏了头,陶掌膳却不敢躲,生生地接了这么一下。

玉枕正中陶掌膳的门面,她的额头被砸了一个大口子,血涓涓地从伤口中淌了出来。

陶掌膳哼都没哼一声,她牢牢地接住了玉枕,小心翼翼地捧在双手中奉上前,待琥珀接了过去,她便马上带着周窈棠将头磕在了地上。

金砖铺就的地面冰冷而坚硬,周窈棠先前少行这种大礼,此刻她心中带着一丝忐忑,更觉得地上的砖块珞珞如石。

而一旁的陶掌膳——她的额头都被砸破了,此刻应该更为疼痛了。

这样想着,周窈棠却听身旁的陶掌膳冷静地开口道:“奴婢恭请淑仪娘娘金安。方才听见娘娘提到司膳房,娘娘请恕罪,不知奴婢们做错了何事、哪里得罪了娘娘?”

丁淑仪听了,立马横眉竖目,眼中闪烁着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道:“你还有脸问?你且自己瞧瞧中午送来的是什么玩意儿!本宫用过午膳后再也没有吃过旁的东西,结果刚才开始便腹痛不止,若不是你们司膳房的人在午膳里头加了不干净的东西,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

丁淑仪一边忍着腹痛,一边咬牙切齿地狠狠瞪着面前跪在地上的二人。

忽然,她瞧见二人的面前有四只食盒,于是怒从中来,一把挣开了替她按摩着腹部的琥珀,从塌上冲下来,跑到了周窈棠的面前,一脚将食盒踢翻了两只。

“你们这是又拿的什么劳什子的害人玩意儿?可是中午下的剂量还不够,下午又来了?”

丁淑仪一边吃痛地捂着肚子,一边用食指不断地戳着周窈棠的额头。

这时,珊瑚从外头进来了,后头跟着太医院的李太医。李太医对于这副场面,显然已经是如家常便饭一般了,低着头只当什么都未曾看见。

一旁的琥珀见了,眼珠一转,上前扶过丁淑仪道:“娘娘息息怒,先教李太医瞧瞧罢。想必陛下也马上就到了,不如暂且教司膳房的人先退出去候着可好?”

丁淑仪听了,点点头对着陶掌膳她们二人道:“本宫现在没工夫同你们计较,你们两个给本宫滚去院子里跪着,省得在这里碍眼!待到等会儿诊治出了结果,本宫再来发落你们。”

陶掌膳和周窈棠听了,赶忙谢恩退出了南薰殿外,跪坐在灵犀宫院内的石砖上。

“哎呀,凝翠,快扶额(我)去瞧瞧。这大下午的,南薰殿那边怎么择(这)般大的动静?”

只听着一旁的吟玉轩中传来一个女声,接着从中走出一个身着浅葱绣青莲宫装的女子,由身边的侍女扶着,款款地走到了院中,停驻在陶掌膳的面前。

“哦唷唷,择不是陶掌膳么?怎的头都被打得破掉了?”那个女子操着一口不太很标准的官腔,里头略微夹杂着几丝软糯的方言。

一旁的陶掌膳行礼道:“奴婢见过尹才人,请尹才人康安。”

关于这位才人,周窈棠也知晓得不多,只记得她并不依附哪一派,家境一般,好像是南边哪个县官的女儿,而李盏也未曾在宫中听过她有什么大风大浪。

只见尹才人从袖中取了个丝帕,递给了陶掌膳道:“喏,快擦擦脸罢。瞧你择一头的血,可是里头那位下了狠手了?”

陶掌膳没敢搭话,只是谢过尹才人后,默默地接过手帕擦了把额头,素白的丝帕上头沾满了血污,在秋阳下很是刺眼。

尹才人踱步到南薰殿瞧了两眼,口中喃喃道:“什么又是下毒、又是害人的?她择不是生龙活虎的嘛?!”

“若是没什么事便罢了。万一有什么好歹你可得自求多福了。”

一边说着,尹才人有些同情地望着陶掌膳,又由侍女扶着漫步回了自己的吟玉轩中。

过了片刻,皇上身边的千沧公公到了南薰殿前,传话说陛下正在太极殿会见内阁大臣,一时脱不开身,于是派了他先来瞧着,待陛下处理完了政事便马上过来。

千沧公公进去问过了原委,而后将周窈棠二人传进了前殿。

一到了里头,千沧公公小声对着陶掌膳问道:“你怎么成了这幅模样?中午也是你们二人来送的膳?”

周窈棠摇了摇头,陶掌膳在一旁回话道:“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是被玉片划伤了些,瞧着可怖罢了。中午送膳时奴婢带着的是另外几个小宫女,不关解语的事儿,公公可否通融一下,教她先去其他宫中送剩下的雪梨膏?”

千沧公公瞪了陶掌膳一眼,“午膳出了问题,里头淑仪娘娘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如今涉及司膳房,剩下的还怎么敢教你们继续送?”

陶掌膳分辨道:“奴婢虽然不知淑仪娘娘为何腹痛不止,但奴婢敢担保,司膳房中午送出的午膳绝无任何问题。”

千沧公公无奈地叹了口气,“陶掌膳在这儿赌咒发誓也是无用,咱家知道你想回去给司膳房去个信儿,所以来时已派人去请你们姜尚食和竹司膳来了,陶掌膳便定心在此侯着罢。”

又过了半个时辰,外头通传道是皇后娘娘遣了凤礼尚仪来,另外贵妃娘娘也带着丽昭容、玉婕妤一道前来探望。

听到这些人的名号,此时跪在地上的周窈棠心中一阵战栗。

贵妃娘娘来了——赫连桓进宫前给她安排的仪仗,还有李盏教她留意的几位妃子,没想到进宫来的第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

周窈棠想着,只见从殿门外头走进来三个宫装丽人。

为首的自然就是贵妃安姣容,吏部尚书之女,赫连桓的表姐。安贵妃是在皇上登基,帝后大婚的时候与皇后还有郭妃三人一同进宫的。

安贵妃身着绛紫片金团凤杂宝织锦缎的宫装,头上插着镀金点翠镶宝凤穿花簪,很是雍容华贵。她的蛾眉斜飞入鬓,一双凤眼顾盼生辉,鼻子和下巴与赫连桓有些神似。

安贵妃眉眼间略微有点儿女生男相之感,但是整体瞧来却也并不突兀,反而自有一番华贵威仪的气质。

安贵妃的身后左右两边自然就是丽昭容和玉婕妤了。

从丽昭容的封号便知她的美貌。

丽昭容白皙的面颊上未施粉黛,只点了两抹胭脂在腮边,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腰如束素,齿如含贝。

丽昭容一身的牡丹薄水烟长裙逶迤,一头乌云般的秀发慵懒地挽了个菡烟芙蓉髻,瞧上去娆而不俗,媚而不妖,明艳得不可方物。

而另一边的玉婕妤在贵妃的雍容尔雅与丽昭容的倾城之姿的对比之下,便稍显逊色了些。

玉婕妤的长相是小家碧玉类的,娇小的身形和弯弯的眉眼衬得整个人都十分清秀玲珑,一眼看上去便觉得她充满了善意,教人感到与之相处很舒服。

而她的性子也是十分娴静和恬淡,或许这便是赫连邈格外偏爱玉婕妤的原因——虽然玉婕妤沈矜玉是元昭六年选秀时才入宫的,家室也不显赫,但是她却在一众宫嫔中脱颖而出,为赫连桓生下了第二个皇子。

丽昭容与玉婕妤的父亲分别是国子监祭酒和国子监监丞,本就是上下级的关系,所以二人进了宫自然也十分亲近,在宫中同属贵妃一派。

三人后头跟着的是皇后娘娘的凤仪女官,姓辛,是一个从三品的姑姑。

安贵妃一进来便瞧见了跪在内殿门外的周窈棠二人,见其中陶掌膳有些狼狈,头上的血迹也已干涸了,心中也明白了几分,所以并没有多说什么。

而当她的目光扫到一旁的周窈棠耳朵上的耳坠子时,安贵妃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但是她脚下的步子却丝毫没有停顿,而是径直地走入了内殿之中。

只有丽昭容在经过陶掌膳身边时,嫌恶地掏出帕子捂了鼻子,小声嘀咕道:“一股子血腥气,晦死人了!”

凤仪女官随着三个宫妃进去了,过了半个时辰,她出来唤了千沧公公和周窈棠二人进去回话。

陶掌膳倒是十分镇定自若,只是周窈棠心中略微有些忐忑不安。

待三人进了内里,却发现殿内的氛围十分微妙。

丁淑仪依旧躺在塌上,看不清她的表情;而珊瑚和琥珀两个侍女正在一旁伺候着,脸上竟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李太医在案前埋头写着什么,似乎是在记录医案和开药方。

最令周窈棠感到疑惑的是,另外的三人却是神色各异:安贵妃正气定神闲地站在榻旁同丁淑仪说着什么,神情里带着几分落寞;丽昭容撇着嘴,好像有些不屑,但是眼中有带着一丝不甘和羡慕;玉婕妤正看着丁淑仪温柔地微笑着,似乎很是替她高兴。

原是方才李太医替丁淑仪诊脉时发现,丁淑仪竟已怀孕两月有余了。所以这一屋子人的神情才这般精彩。

而丁淑仪的腹痛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她有了身孕所致。

凤仪女官辛姑姑领着刚进来的陶掌膳和周窈棠一道行了礼,开口贺道:“奴婢代皇后娘娘恭喜淑仪娘娘,还请淑仪娘娘好生安胎,切莫再动气了。”

千沧一听,面上马上浮起了一丝喜色,他高兴地跪下贺喜道:“哟,恭喜淑仪娘娘,贺喜淑仪娘娘!老奴这便马上回去报给陛下听!陛下一准儿高兴呢。”

一旁的辛姑姑也附和道:“奴婢现在也需回去将这喜讯回了皇后娘娘,太后娘娘那边也要遣人去报喜呢,所以还请各位娘娘们恕奴婢先行告退了。”

辛姑姑说完,只见丁淑仪有些无力地挣扎爬起来,一脸羞涩点了点头,道:“有劳千沧公公、辛姑姑了。”

待千沧公公和辛姑姑二人走了,李太医也站起身来,“微臣方才已替娘娘诊过了,您的胎象十分稳固,并无大碍。只是因着您午睡时贪凉,又在午膳中食用了不少蟹粉,所以体内受了寒气,再加上孕中女子或多或少会有些气虚,这才导致了您方才一直腹痛不止。”

“微臣替您开了两副方子,一副是为您安胎固气的,另一副是用来缓解您的气虚寒凉之症。这两幅药微臣会拿去给太医令瞧了,再替娘娘煎来。微臣还要回太医院中禀告各位大人,便先行告退了——”

丁淑仪令一旁的侍女珊瑚一一记下,然后又教琥珀拿了只荷包,赏给了李太医。

李太医实在推辞不过,这才勉强收下了。他正要起身告退,却听见一旁的安贵妃出言道:“且慢——”

李太医不解地回头望向安贵妃:“贵妃娘娘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