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豹在周府督着衙役们处理完救火、清理勘察现场、安抚左邻右舍等事宜,才来得及回到衙门里头处理公务。
他前前后后忙了两个通宵,七月十八一早儿,又接到下头的盐郡郡守传来的消息,这才得知就在周府大火的当晚,盐郡也出了事:海安道游骑将军孙氏在甜水胡同里自缢身亡了。
先前是他那娘子吴氏七月十六一早私下里找张郡守报的案,说自己的夫君一夜未归,定是在烟花柳巷里头风流快活——如此有违礼义廉耻的行径,吴氏便悄悄拜托了张郡守,说是希望衙门去拿人,给他长长教训。结果等衙役们寻到时,孙将军的身子早就凉透了,张郡守赶忙叫了吴氏来认领尸身。
而孙氏的遗孀吴氏愣是打死也不相信,事情怎么闹成了这样?孤儿寡母——哦不,他们还没有孩子,孙氏家里头只有他的老娘和娘子。现在俩个寡妇一夜之间突然没了依靠,哭天抢地的,已在盐郡的郡衙里头闹了好几日。
吴氏一口咬定这里头定有可疑,起初,张郡守也觉得在甜水胡同自缢的举动确实十分草率,不像是他这个游骑将军平日所为。
但是不管张郡守如何询问,吴娘子都支支吾吾地,像是遮掩着什么。后来被衙役提审了一遍又一遍,她才松口吐露出了个惊天的丑事来——
吴娘子的身子原就不好,而孙将军又一直想要个一男半女的。于是他竟背着妻子在那甜水儿胡同里头养了个烟柳娇娘,想着若是能替他生下个儿子,便接回家去做个妾室。
就在案发前的几天,孙将军才告诉吴氏这件事,只说那外室快要临盆了,教她准备纳妾礼。
吴氏当时虽没说什么,只是应下了,后头却越想越气不过,就在案发前一天,趁着孙将军上衙时跑到甜水巷里将那外室大骂了一番,结果孙将军当晚就未回家去。
吴氏以为自己的夫君听了那狐媚子告状,为了她同自己置气呢。吴氏心道,还未过门便敢给自己气受,将来生了孩子进了门还了得?于是便一心想着要打压打压她的气焰。
一气之下,吴氏决定第二日去衙门报个案,让衙役去拿人,也好给这对狗男女个教训。哪成想,如今等来的却是夫君的尸首。
听了吴氏所言,张郡守便派盐郡的仵作验了又验,他自己也带着衙役去现场勘查了好几次,却并未发现孙将军的死因有任何可疑之处。
遗留在现场的遗书中所言也是合情合理,笔迹对得上,于是便早就断定了孙将军确实是自缢身亡的。至于那外室,应该是怕得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吴娘子死活不信,嚷着要瞧瞧那封遗书。但是这里头涉及盐郡秘事,不便教她知晓,张郡守只得每日教人打发她走。
张郡守本想将这事儿压下去,毕竟牵扯了他们盐郡的公务,如今圣上派来的督司又在江州,总不好自投罗网吧?
他一心想等着风声过了再做处理,哪知如今那吴氏和孙将军的老娘日日来衙门闹事,张郡守实在是招架不住,便将整个案情的来龙去脉和那封遗书等一应物证,一股脑儿地全都报予了崔刺史这边。
嘴上说是请教刺史大人拿主意,实则是将这个烫手山芋推给了崔豹。
崔豹将整个案子的卷宗迅速浏览了一遍,这才知道,原来那孙氏在遗书中将自己这些年来作为海安道盐场的游骑将军,利用身份和职务之便贪腐盐课的罪行一五一十地交待了个清楚。
孙氏在遗书里头详细地列举了他挪用海安道中盐课的方法和数额——足足有五十万两之多!而至于自己这些年来昧到的税银,早被他又是狎妓、又是赌钱的,给全部输掉了。
而在遗书的最后,他又写了段声泪俱下的自白,说此事与旁人无由,都是自个儿管不住贪念,才想了这私自克扣进出税盐的石量和控制转运的法子。
如今朝廷派了内监司的督公来查,他深知自己犯下了弥天大罪,实在是害怕东窗事发,连累了家人,这才在甜水儿巷里头自行了断,只盼着官府莫为难他的老娘。
崔豹看着这自白书皱了皱眉,这事儿十分棘手,又有种说不上来得怪异。
那案卷的封皮儿还没焐热,崔豹正头疼着如何处理时,衙役在门口通传说,李督公到了。
崔豹这会子早焦头烂额了,冷不丁听了通传,他心底咯噔一声,却还是毕恭毕敬地起身迎了上去。
“下官叩见李督公,不知今日来找下官何事?近日衙门事忙,若有招待不周、怠慢之处,还望李督公多多包涵。”
说着,崔豹挥手令小厮上前看茶。
李盏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眯着眼捻着手中的拂尘,摆摆手道:“不必了,叫他们都下去。”
待左右都走出了厅堂,李盏自己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对着崔豹皮笑肉不笑道:“崔大人真是驭下有方啊,不愧是皇上钦点的贤才。怪我李盏有眼无珠,竟不知晓江州这般人杰地灵、人才辈出,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还同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
崔豹一个惶恐,以为李盏指的是周府起火的事,于是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态,当即躬身赔着不是道:“李督公息怒,中元节是出了点子意外。只是这等小事,怎好惊扰大人?下官想着,权且教下头的人处理了便是。再不济这儿也是州府衙门,岂可连芝麻大点的小事儿也要劳动执掌内廷的督公大人您呢?”
李盏神情一转,面色瞬间变得冷峻而严厉,只听他厉声叱道:“芝麻大的小事儿?崔刺史,你好大的胆子!作为一个盐课大州的刺史,竟纵着州下郡县的官员贪污盐课!欺瞒朝廷不说,下头的官员将手伸的那般长你都未曾发觉,如今还一心想着蒙蔽本公?”
崔豹闻言吓了一跳,这海安道游骑将军的事儿,自己才接到盐郡郡守的公文,还在被这事儿震撼着,他怎么竟已先自己一步知晓了?
崔豹转念一想,如此看来,李盏此番奉旨前来调查只是个幌子,皇上必然已经对江州的情况了如指掌了。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大大方方将整件事摊开来,大张旗鼓地查办——毕竟这事儿,自己确实不知道。
崔豹此刻只得行礼请罪,口中自责道:“下官不知李督公指的是盐郡的事。督公明鉴,崔某也是刚刚才知晓这消息,同您一样震惊和愤怒。下官实在有罪,不成想不知小小一个游骑将军,竟能绕过这么多的关隘,蒙蔽这么多双眼睛。下官实在惭愧,有负皇恩”
“哼,你是有负皇上。皇上对你那般信任、提携,而你呢?竟连发生在自个儿眼皮子底下的小动作都发现不了!这些道歉的话,你还是等查清了真相,留待到皇上面前去讲罢!只是不知到时候,你这乌纱帽还保不保得住?”李盏冷冷地道。
李盏也知道这些年来崔豹在江州被处处掣肘、郁郁不得志,贪腐盐课的事儿定是江州本地的官员私下偷偷做的,确实不是崔豹有意纵容,但是为了提点他好好解决,只能厉声责备。
“是,李督公苦心,下官明白。只是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亡羊补牢,看看还有没有更多的人牵涉其中。下官才梳理了案卷,现下需要先将一应人等闻讯清楚,细细查完再将此事的公文整理,写个奏折上表皇上,请圣上裁决。适时皇上要责要罚,崔某自负荆请罪便是了。”
说着,崔豹将张郡守递上来的卷宗呈给了李盏,谦逊地问道:“如今李督公既已知晓了此事,下官厚颜,可否请督公派人一同调查?此事一出,难保没有其他的人欺上瞒下,若是内监司能同州府衙门一道查办,应是有利于真相早日水落石出。”
李盏敛了敛怒气,接过卷轴翻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