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到日暮,烈日暴晒到夕阳西下。
干燥暑气令人昏昏欲睡,早晨还正襟危坐的修士们此刻没几个还挺得直脊梁,压低的呓语与鼾声此起彼伏。
栗酥抱着剑鞘打坐,歪歪扭扭,也快要坠入沉沉梦乡。
身旁人微微一动,栗酥立刻睁开眼。
林婉觅手腕突然被栗酥抓住,她惊魂未定,拍胸顺气,“我只是心烦意乱,想四处走走……”
栗酥坚决:“不行。”
“这儿太闷了,就在你看得见的地方,走不丢的,再说了,发生什么事,珠玑门的大家都在呢。”
林婉觅反抓栗酥衣袖,小声,“你是不是怕我留你一个人啊?要不咱俩一起去走走——她怎么也要去?”
天坛边缘,一女修弓着背,三两下越过半梦半醒的同门,跑出天坛。
这女修正是第一个被打上“劣”字的女修,相貌平平,算不上是“美人”。
是林婉觅是堂妹,名林莉湾,正是十年前死去姑娘的亲妹妹,据林婉觅所说,当时两人意欲私奔,是妹妹告发姐姐,致使悲剧发生。两人一向不和,因林莉湾算旁支亲属,待遇处处不比主家,总对她阴阳怪气。林婉觅讥嘲,若鬼魂真来报复,将这姑娘带走也无所谓。
“她不知道擅自离开是挨罚的吗?走,我们去抓她!”
栗酥拦下林婉觅,“别去。过了今天随你,但今天,别与任何人发生争执。”
栗酥语气坚决,神色焦急,破天荒头一回,林婉觅欲言又止,还是坐回去。
晒了一天头昏脑胀,一眼望去,都是瞌睡虫。
沉长老年事已高,早挨不住一天守着不动,也不知睡过多久。
清晨还集满两百多人,如今少几十人,权当恶作剧对待的修士不在少数。
林婉觅四处看一眼,惊了,“司美人呢?司美人去哪了!”
栗酥向湖边努努嘴,林婉觅看过去,夜色渐渐模糊,却也见着背影修长的人倚坐着看湖。
见林婉觅又要起身,栗酥一把拉住,“不理他。”
“你不怕挨罚?”
栗酥摇头。
比起司衍怜安危,她更担心林婉觅会出事。
书册里写她将被火焰活活吓死,化作怨魂不散。
天色更暗,栗酥视线从湖边人影中收回,正色,“我今天只想确保你的安全,呆在这里,一步也别离开。”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偷溜的弟子摸鱼玩够回来,新一批弟子弓着背离开,唯一不变的是鼾声如雷的沉长老,和安静欣赏湖光的司衍怜。
天色浓得发黑,黑风吹拂,钟声沉重敲响三下,已过子时,无事发生。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谁先起的头,振臂高呼起来!
“果然是谁人作恶!莫让老子抓着。”
“白浪费小爷一天时间!”
“累死了,我可要回去休息!”
沉老梦中惊醒,慌忙主持大局,费大劲留下群少爷小姐。
他坚持要等到天明,个别难驯的当面跑了,大多弟子倒也给面子留下。
离谱,发布完杀人预告,凶手拖延症突发?
笼罩珠玑门上方的封印解除,再无好下手好时候。
林婉觅早早扯了外衣铺地上睡着,听着吵嚷声盖住耳朵。
一片欢闹中,栗酥打开万宝袋,拿出书册想要再确认,手腕发烫,红绳缩紧,绞死般缠绕。
她迅速往湖中心看过去,司衍怜不见了。
笑闹声远远甩在身后,栗酥孤身走入浓稠夜色。
司衍怜跑哪去了,孤勇者做英雄一己之力换来今夜和平么。
红绳牵引,绕入偏僻小径,一路到小书房。正是数日前巡视,误打误撞遇见司衍怜的地方。
空气中萦绕淡淡血腥气,司衍怜无力的咳嗽声,气若游丝,如遭重创,听着快没命了。
栗酥心里“咯噔”一下,悄无声息抵靠墙边,敞开的朱红大门,传出干瘪狠戾的说话声:
“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我先剜你的心,再去解决那姓林的……”
岑沥?
门内昏暗,摆件倒在地上一塌糊涂,书册翻落地上,砚台摔碎边角,一盏摔地的掌灵灯,烛芯倒地上,勉强散发微弱淡光。
墙边依稀辨出两个身影,司衍怜,和将司衍怜抵在墙上的……那到底是人还是怪物!
栗酥屏住呼吸,眯起眼观察,仿佛只是一团有厚度的黑影,偏偏青白的脸,面目狰狞,裸露手臂大片烧伤痕迹,如同刚从火场狼狈逃出。
她心跳飞快,握紧剑鞘,当时该叫人来的。
要、要去救他吗?
她贪生怕死,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紧张到极点,栗酥忽然极其清醒地意识到,其实司衍怜死了,更符合她的利益。
正确做法应该是回去睡觉,梦里想一套完美的说辞,编造司衍怜被抓走她努力拯救,虽败犹荣云云。
但……
仿佛过去很久,又仿佛只是短暂思考。
栗酥拔剑出鞘,轻微的剑破空气,屋内忽然传来声轻笑。
抬头看去,那黑影被灵压倒逼数步,刀片从伤口往外掉,司衍怜的伤口竟愈合了。
连带空气中浓稠血腥气也淡薄,孱弱无力的眼神变得凌厉,高高在上。
修长指尖擦拭脸颊,最后一道细微伤口痊愈,“还以为你有多厉害……折腾半天,只流了一点血。”
他轻轻抬手,岑沥“砰”一下撞上墙,落地砸出半米深的洞,如被无形灵压强制塞进地底下。
形势逆转迅速,不过片刻功夫,黑影狼狈跪趴在司衍怜脚边,浑身是血,如丧家之犬,连抬头挣扎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司衍怜弯腰,一把抓起岑沥长发,轻飘飘提拎,连带半个身子悬空,冷声,“东西在哪里。”
“区区魅妖……咳……学了点灵压术就以为自己是人了?你杀不了我的……”
血腥呛入喉管缘故,岑沥声音更粗粝难听,“你找不到的,你就算将我碎尸,也找不到,一辈子被束缚吧……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栗酥瞪大眼,只见司衍怜整只手穿过岑沥胸膛,从前胸穿到后背,伴随岑沥惨绝人寰的尖叫,在司衍怜的手里,攥着一颗心脏,鲜活蹦跳。
下一秒,修长的五指收拢,饱满的心脏被捏爆!
滴滴答答,血水顺着指缝往下流,白皙的手上握着块碧绿翡翠。
这人竟然在心脏里竟藏一只翡翠。
“果然藏在这里,难怪翻遍珠玑门都找不到,也不枉我费尽心思把你引出来。”
司衍怜语气淡淡,手臂毫不费力抽出,岑沥瞪大眼张口,仿佛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血水如煮沸的锅水溅炸开,皎洁如月光的白袍上满是红黑的血液。
司衍怜墨黑的长发垂落,半个身子沾满鲜血,漂亮的脸上是惬意的笑容,与其说是魅妖,更像是从地狱爬上来,寻得人间讨债的恶鬼。
更让栗酥惊呆的是,岑沥没了心脏,竟没第一时间死去,他粗糙的手抓住司衍怜的衣摆,眼里写满不可置信,“你……你如何知晓……这世上根本不可能会有人知晓……”
司衍怜把玩翡翠,低眼看他,“你方才也说的对,魅妖被灵脉束缚,但过了今夜……”
栗酥手脚发软,望着无尽夜色。
恐惧攥紧心脏,仿佛方才被开膛破肚的是她,那颗血淋淋的心脏仿佛也跳动在她的胸膛里,很快将会被人取出。
要剜美人心,没说是要被美人剜心啊。
得、得赶紧走了。
她为什么总撞见他杀人现场啊。
栗酥屏住呼吸,手边一烫,险些疼得喊出声来。
发光了,万宝袋竟发出金子般的灿烂光芒!
啥玩意儿啊要发光发热也别现在啊啊啊。
栗酥躬身抱住万宝袋,死死藏住它的锋芒,它却越发滚烫,仿佛有什么要迫不及待跳出万宝袋,栗酥手掌当即被烫出大块红印。
刚迈出两步,敏锐瞧见脚边结界波纹,她本能要避开,刚往后退一步,心下大叫不好!
冰凉的利刃抵在她的背上,寒冰刺骨。
司衍怜声音含笑,“栗家向来乐善好施,救苦救难,怎么栗姑娘非但来晚了,还要跑?”
刀尖慢条斯理地沿着脊椎一路向上,精准抵在颈侧,冰凉得栗酥浑身发冷,仿佛脖上爬着条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的毒蛇,正惬意吐信子。
“不是要保护我?”
剑背轻拍肩膀骨,亲昵打招呼似的,“现在似乎更怕我了。”
栗酥无声呼吸好几次,才勉强稳住声音开口:“……我以为你是要来和我说谢谢。”
一石二鸟,他故意引她过来,好解决她。
她一片好心送他红绳,反成了给自己的陷阱。
好家伙,想到一块去了。
伪造成她和岑沥斗争,因保护他牺牲,挺完美把自个儿摘出去。
栗酥无声无息往前迈一步,身后的剑立刻跟上来,不疾不徐地抵着她,一点没要放过的意思。
栗酥喉咙干涩,“来真的?一点同门情谊都不顾?”
栗酥背对着司衍怜,看不见表情,却觉得他似乎收敛笑意,语气正经些,“……以后也是要刀兵相见的。”
栗酥眉头一皱,司衍怜语气自信,如同知晓未来。
他声音平静:“一切既定,今日我不杀你,来日,你将为他人夺我的命。”
栗酥扯了扯嘴角,他在港森莫,把人想得那么坏,哪有这么贷款臆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