獾油的气味在医馆里慢慢散开，隔着浆洗干净的布帘，贺兰姝听见宁音忍着疼痛的短小吸气声。
药童下手没轻没重，说不清来由的，像是看到宁音忍痛的表情，贺兰大将军蓦然多出几分不快。
早知如此就该带着宁音回府，贺兰姝再看这处医馆只觉得处处粗陋，郎君看病上药需要避嫌，馆中却只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夫带着两个小药童坐诊。
连个帮手的男医都没有，只有洒扫整洁的环境看着勉强过眼，贺兰姝越是打量越是不满，方才她是为什么带着宁音到这里来着？
70%的好感度加得立竿见影，胸中攒起几分怜惜，贺兰姝全然忘了她刚见宁音时心情尚无太大波动——
受伤了就送人去治，若是对方囊中羞涩她也不拘随手解了对方银钱上的困窘。只是两人终究萍水相逢，贺兰将军再怎么热心义气，也不至于急得好像自家郎君破了相。
“宁郎君……是一直在巷口？”
“是。”药香浮动，宁因的脸微微侧向布帘，仿佛这样就能让何姝看到他一样：“小民以此为生，细算起来，也做了五六年了。”
五六年？
将军府门前竟支着这样一家清清淡淡的馄饨摊，贺兰姝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粗心。
就算以前她常驻青州对京城细节不甚关注，可她班师回朝已有一段时日，怎地竟对此全无印象。
怪哉，贺兰姝皱眉。
“将军可是觉得小民眼熟？”放下袖子，拿不准对方到底认没认出他，宁因探询道。
略微沉吟，贺兰姝选了一个模糊的方式来回答：“确有几分。”
以何姝的性格，宁因心下一沉复又一喜。
一沉是因为宁因试探出对方果然和邹黎一样混淆了全息世界和现实的边界，如果对方还记得她链入全息世界这件事，何姝对他这套说辞绝不可能是这番反应。
一喜则是因为四方将军贺兰姝并不能认出道具师宁因。没了记忆束缚，宁因即使在营救过程中掺杂些私心，譬如与贺兰姝多发展出几分感情，似乎也是合适而无可指摘的。
“将军贵人多忘事。”
撩开格挡的粗布，心念电转间，不论于公于私，宁因已打定主意要把贺兰姝迷倒在他的小馄饨摊上：“当初小民母父去世，家中贫寒无依，所幸将军出手相助，这才得以为二老收敛入棺。”
她还做过这事？
构建全息世界的数据中心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运行，转了转扳指，贺兰姝随着宁音的引导去想，一点一滴，她的脑中果然渐渐浮出某段回忆。
“原来当日的小郎君是你。”恍然大悟，贺兰姝自觉补上二人前缘：“京城居大不易，你那时又年幼无人照拂，我只当你早早回祖籍去了。”
这样说来，贺兰姝心中怜爱之情更甚，宁音一人支撑至今，其间辛苦酸楚自然不少。
“抱歉。”瞧见宁音垂头不语，只当自己三言两语便勾起人家伤心事，贺兰姝言语间难免带些歉疚：“是我莽撞了，宁郎君莫怪。”
勉强一笑，宁音再抬头时神色却已如常：“将军本是无心，如何有莽撞一说。”
“倒是如今，”向贺兰姝靠拢一步，宁音嗓音轻轻的，“眼见是采春菜的时节了，我明日会包些小荠肉馄饨，将军来吃吗？”
“督领可要用些吃食？”揣摩着邹黎脸色，从管事手里接过几碟糕点，左使将其小心翼翼放在长案边角。
都拿下去，复又打开一本密折，邹黎胸中躁郁。
几日前京郊巨响，声势浩大闹得宛如神仙降世，为了抢占先机她当即点了数名影卫同去，一寸一寸搜刮过地皮，却是连半分收获也无。
定安帝上了年纪本就迷信天意谶语，邹黎压下心中急躁，然而如今悬影司两手空空，皇帝虽然面上没有多说什么，可保不齐心里正在责备她这个督领办事不力。
她可不像铁骨铮臣靠美誉清名立足，邹黎早把皇帝那点不能说出口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不管堂前悬着的匾看起来有多么正大光明心系家国，悬影司自始至终都是只受皇帝一人掌控的利刃。鹰犬一旦失去价值，等待它们的结局只会比想象中还要可怕数倍。
况且，邹黎眼神暗暗，就算她是皇帝手下的鹰犬，那也必定是反噬其主的恶仆。
左使仍要再劝：“督领，您还是……”
“你去找几个嘴严的灵巧匠人。”
思及此处，邹黎决意要给定安帝伪造出一樽祥瑞：“不许走露半点风声，若是朝中因此卷起流言，你就是那个用来堵住悠悠之口的佞臣。”
是，心腹领命而去。
左使行事历来谨慎，邹黎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有了这样一点即通的左膀右臂，“祥瑞”必定会感应天时，顺势而至。
她无需忧虑。
心下稍定，邹黎正要收回目光，吹乱香袋袍袖，她身侧却旋起一阵莫名的气流。
是谁？！
诸多步骤应无疏漏，板板正正躺在床上，向诸天神佛祝祷一遍，桓昭紧紧交握着双手。
这是他第一次按照若水道长的法子独自入梦。
孤身一人，桓昭心下难免生出几丝不安，可一想到天女在彼方世界等他，桓昭便又笃定起来。困意渐渐张开，掌心发热，他一时间只觉得鲜红的朱砂符箓在眼前飞速转成一枚圆点。
没人说的清为什么桓昭这次在梦中见到的情形与上次不同。
他在昏昧的梦境中醒转，只见那通红的一点金乌般坠落着浸入漆黑水面。
冰凉水面荡出层层波涛淹没他的脚腕和衣襟，朱砂化作的一点鲜红俨如大日沉沦入海，又好似游鱼衔着他的执念引路，轮转着将他一步步牵扯入墨色错杂的山川江流——
圆点又在山穷水尽之处猛然跃升。
跃升、跃升，像是一汪有情人藏于匣中的碧血，豆点般的朱砂洇染出大片大片的赤红。
“桓昭？”
穿过天边愈发鲜艳的红霞，一道声音钓钩般牵住他的意志。
成片的色块中桓昭隐约看见天女的身影，与上一次类似的眩晕之中，压根分辨不清东南西北，桓昭只好向那个最吸引他的方向伸出了手。
“桓昭？”微微讶异，不待他给出回应，捂住他的嘴，邹黎一把将桓昭带入秘室。
“不要出声。”低声安抚桓昭，邹督领在旁人发现悬影司光天化日大变活人之前扫净了痕迹。
是你。
慢慢松开手，等待桓昭在秘室里站稳的工夫，邹黎并不知道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点转瞬即逝的笑意。
是她。
“天女！”四周石壁上的灯火在他眼中旋转着转圈，扶着邹黎的手直起身，桓昭欢喜中仍有几分不敢确定：“天女……”
他就这样如愿以偿了吗？
脑子尚在发晕，分不出个一二三四，桓昭的嘴巴却先一步开合起来：“天女……真的是你。”
“我在。”
失踪多日的雀鸟重又出现面前，看样子对方甚至为了这次相逢忍受了不少曲折，心里多出一股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的满足，邹黎耐心应和。
“我本想早日来看你。”
像是灌多了酒，抓着邹黎的手不放，桓昭迷迷瞪瞪中把天女大人的官服揪出不怎么体面的褶皱：“可是我在宴席上喝错了香饮子，害得我起了将近小半月的敏症，不然……”
咦？桓昭的注意力说着说着就跑到别的地方：“不然……天女，你身上……穿着套好气派的官服。”
仿佛被天女衣袍上的刺绣迷了魂，多看几眼还不够，桓昭甚至抓着邹黎的袖口仔仔细细地研究起来：“姐姐，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比起见面那天暗色的常服，我一直觉得你更适合那种春风得意的颜色……”
无论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潇洒进士，桓昭颠三倒四地从肚里搜刮用词，还是手执笏板端庄持重的绯袍高官，邹黎天生地匹配着那些鲜花着锦的章句。
好好的一句话也能讲得乱七八糟，没有接茬，邹黎眼看桓昭犯了一小会儿的晕才渐渐恢复正常。
“天女……”
意识到自己在眩晕时似乎讲了多余的话，瞧见对方清醒始终的表情，桓昭颇有些不好意思。
“桓昭。”给他留出足够的反应时间，怀揣着逗弄的心思，邹黎慢条斯理道：“虽然我很愿意和小公子前缘再续，但是——”
停了停，看着对方的双眼，邹黎抚平衣袖的动作含着几分逗弄：“这里并不是我的府邸。”
悬影司历来没有男子出入，邹黎状若为难，她固然能把桓昭在秘室里藏上一段时间，可他终究不能在这里久待。
这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