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黎军停歇进攻。
各部修整,再于江边两岸驻扎营寨防备云军夜间突袭,诸事安排完毕,便已经是深夜时分。
巍峨的龙首巨舰之上,黎卫宁眉宇倒竖,眼中尽显冷冽之色。
看着跪倒在身前,满身血污,尤带伤痕的几员前锋战将,黎卫宁语气冰冷,道:
“攻敌不利,贻误军机,按军法,当交付军法详理官员处置。”
入夜之前,黎朝水师前锋进攻不过两三个时辰,便损失千料以上大船三艘,千料以下十数艘,数千士卒被汹涌的南盘江江水所吞噬,损失小半。
而对面的云军水寨,虽然看起来损失也不小,但营寨却未有任何动摇。
本就是在云国地界之上,云国哪怕是临时征调附近的地方驻军,也能够稳固水寨防线,再次拖延黎朝水师的步伐。
这双方战损之比,如何能够让黎卫宁去接受?
听到黎卫宁的话,这几名将领当即面露悲怆,俯身告饶道:
“请王上明察,末将等已然尽力了……云军营寨坚固,显是有高人坐镇,实在并非是我等懈怠!”
“王上,末将不敢有懈怠之心啊!”
“请王上明察!”
一旁站着的其余黎军将领见状,亦是心有戚戚,不少人忍不住劝谏道:
“王上,临阵问罪,于军心不利啊……”
“启奏王上,不如让他们戴罪立功如何?”
“不错,他们几人若是能得王上宽恕,必定感激涕零,明日攻寨,如何能够不效死力?”
“请王上三思!”
今日那一战,双方大军异象显化凝实,相互缠斗,引得江水翻腾,让人几乎不敢相信是人力所能做到的事情。
只此一件事,便足以让众人知道,这对面云军决计不是好对付的!前锋水师攻寨不利,唯有寸进,也并非是这几名将领懈怠的过错。
这件事,黎卫宁又如何不清楚?
只是他此时,心中却是一股子邪火,这才对手下将领倾泻。
不过眼看着众将一起劝阻,黎卫宁亦是知道,若是执意要问罪,只怕当真会影响军心的。
想道这里,他只能深吸几口气,强压下心中邪火,开口道:
“只因大战在前,为避免军心不稳。再有众将为你几人求情,孤暂且记下,准你们戴罪立功。若是明日再无寸进,诸罪并罚!”
一旁求情的众将闻言,心中连忙长舒了一口气,齐齐谢恩道:
“谢王上体谅!”
而跪着的几名前锋将领,虽然逃过了责罚,但听到黎卫宁说明日再无寸进,两罪并罚的话,脸上难看至极。
这几名将领,领前锋水师直攻云军水寨,甚至杀红了眼的时候也曾亲自领军冲杀,所以对于对面的云军最是清楚了解。
只说凭借那布局繁琐,坚固无比的水寨,明日便绝对不可能攻下水寨!
可是此时黎卫宁已然开口了,他们显然也没有了别的选择。
无奈之下,几名将领只得俯身叩首,苦涩道:
“末将等,谨遵王命!”
处置完毕,众将纷纷告退。
黎卫宁待到船楼无人之后,脸色再次阴沉下来,拳头攥得极紧,额间青筋暴露,咬牙骂道:
“一群丘八,竟敢一齐忤逆孤。若非军中无可用之人,孤要他们尽数革职问罪……”
近前伺候的辟秽见黎卫宁的瞬间变脸,以及低声怒骂,身心俱是泛起一丝寒意。
刚刚那些将领所说的,到底是有心忤逆,还是出于大局考虑的诚心劝谏,根本就不用多想。
可就算如此,黎卫宁却还是这样一副模样。哪怕是一向忠心耿耿,在最难的时候与黎卫宁一路扶持而来的辟秽,此时也是生出了异样的心思。
有智而迟,外宽内忌,刻薄寡恩,哪里是什么值得效忠的君王啊……
心中心思翻涌不停,片刻之后,辟秽忽然打了寒颤,这才回过了神来。
抬头望去,却见一旁的窗户,此时不知何时已经被风吹开。
江面起风,顺着大开的窗户,江上雾气灌入船楼之中,这才让他身躯感到了冷意。
辟秽见状,连忙上前想要关上窗户。
而此时,黎卫宁却是眉头一皱,道:
“别管,孤正觉得烦躁!”
心中一股子邪火作祟,怒意涌在心头无法散去,自然觉得燥热。
辟秽闻言,连忙顿住。
黎卫宁站起身来,走到窗户旁边,任由大风吹去燥热。
大风呼啸之声,在船外响起,吹得黎朝水师这偌大的龙首巨舰亦有轻微摇晃之感,江上笼罩的雾气,此时也不再浓密,逐渐变得稀薄。
辟秽等了一会儿,却是忍不住再次开口道:
“王上,江上风大,莫要贪凉啊……”
黎卫宁被风吹了一会,脑子稍稍平静一些,心中邪火也散去一点,然后便顿时察觉到了一丝寒意,闷声应道:
“嗯,知道了……”
黎卫宁一边转身离开窗边,挥手示意辟秽关上窗户,一边又随口道了一句:
“这海上风浪多变孤知道,未曾想江上风浪也是这般变换无常。今日一整日皆是西南微风,到了夜间,倒是忽然风向转而东南,风力也忽然变得这么大!”
辟秽连忙关上窗户,随口道:
“奴婢可不清楚,不过想来都是水上,或是也有相似之处吧!”
黎卫宁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刚刚坐下,便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若有若无的,急促惊慌的呼喊之声,还夹杂着凄厉惨叫之声。
黎卫宁眉头皱起,沉声道:
“出去看看,又是出什么……”
话音刚落,黎卫宁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感应。
大军异象有感,反馈到了他的身上。
一丝不妙的预感,自他心中生出。
不待辟秽走出去,黎卫宁便猛地站起身来,快步来到甲板之上。
霎时之间,他眼中顿时圆睁,露出震怒、惊慌之色。
便见前方,熊熊烈焰燃起,前锋水师大军已经陷入在一片火海之中。
浩浩荡荡而来的黎朝水师,携大小战船无数,涌在这不算宽广的南盘江上,阵型极为严密。
这原本也算是炫耀黎朝水师武力的举措,但此时,却是成了一道催命符!
东南之风呼啸,黎朝水师又是逆流而上,有江水滚滚而来,便是有大军异象镇压,此时也再也无法稳住船只。
江面之下,有龙飞营凝聚的神龙异象潜入,身形盘旋之时,江水波涛迭起,越发汹涌澎湃。
已经被点燃的船只,被大风与江浪倒推着而来,直朝自家后方阵型之中冲去。后方船只想要避让,但南盘江狭小,黎军船只阵型严密,又因众人皆惊慌失措,前后拥堵,顿时挤在了一起。
云国久藏不用,一直避战不出的内河水师,此时倾巢而出,于慌乱的黎朝水师战船之中穿梭不停,扩大战果。
便连大江两岸立起的黎军营地,此时突骑冲杀,厮杀之声阵阵。
江面之上,风助火势,大火愈演愈烈,熊熊燃烧之势已然无法阻挡。大片火光经由江面折射,甚至都映红了半片星空!
红光之中,只传来一声虎啸。
体态雄伟,周身赤色,背部生有羽翼的飞虎异象,振翅而来。火相化身,所过之处,火势便越发汹涌剧烈。
黎军大军的玄武异象此时早有显化,嘶吼不断,四肢奋力挣扎不停。
其头顶黎朝玉玺,此时绽放光辉,莹莹玉色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想要相助。
但刚有动作,天空之上顿有绵延数里的金色祥云忽然出现,覆压而来。
祥云之间,金色龙身时隐时现,只露只鳞片爪,不见全貌。
但饶是如此,金色祥云出现的瞬间,那黎朝玉玺异象便顿时一颤。
那莹莹的玉色光辉,由强转弱,原本玉玺上面那若有若无,根本无法察觉的细密裂缝,此时当即顺着原本的纹路延伸扩大,变得显眼异常。
下一刻,金色祥云之中,一只巨大的龙爪忽然探出,猛地一扫。
天空之中浮现的黎朝玉玺,甚至还不被龙爪碰到,便顿时跌落,转瞬之中便消散开来。
原本附着黎朝玉玺之上的,那些看着便有些让人不适,代表着沙场杀戮之气的血色荧光,此时失去依着,悬浮空中,然后猛地流转,“嗖”地一下朝黎卫宁身躯之中反噬而去。
坐镇中军的黎卫宁,被血色气息缠绕,此时仿佛被重物击打头脑一般,只觉脑中一懵,空空荡荡,身躯一软便已经跌坐在地。
毫无察觉之下,眼、耳、鼻、口等诸窍便已有鲜血溢出,五脏六腑之中,煞气肆虐之下如遭重创。
一旁的辟秽,以及一众贴身护卫的将士,看着倒下的黎卫宁,心中顿时一惊,连忙上前,惊呼道:
“王上!”
“您怎么了?”
黎卫宁脑中发懵,任由众人抱住,口中吐出了几大口鲜血。
昏昏沉沉之时,黎卫宁只听到一声哀鸣。
模模糊糊的视线里,神龙、飞虎异象环绕,水火并济,或撕咬或抽打。黎军玄武异象苦苦支撑,却终究是无力回天,哀鸣一声,最后身形被硬生生地击碎,化作点点光辉自天空散落。
黎卫宁猛地睁眼,口中再次溢出一口鲜血,挣扎地嘶吼道:
“后、退!”
黎朝水师精锐天下闻名,自然不需要等到黎卫宁回过神来,方才知道后撤。
等到此前慌乱平歇,便有黎军将领做主,壮士断腕,着令前锋水师当机立断,凿破船只沉入江中,以阻止前方被引燃的船只靠近。
黎朝水师的中军、后军,则当即后撤,顺流而下撤出。
众将虽不知退路如何艰险,但如今大军军势凝成的玄武异象崩坏,大军再无异象加持,军心已然动荡涣散,在能够凝现神龙、飞虎异象的云军面前,显然是不能再打下去了!
此时进入云军早有重军防备的邕江,那就是死路一条。与其如此,还不如后撤,打云军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定还能够沿着来时之路,安全撤回国内。
顺流而下,又是顺应东南之风,虽然已无大军异象加持,但速度亦是极快,不过片刻便已然远离那片熊熊大火。
只是此时,这亲眼见证这天地诸多变化,早就有些难以接受的黎军水师将士,在眼看着自家玄武异象被生生击散之后,顿时毫无战心,一个個惊慌失措,哪里还有半点天下精锐的模样!
撤离之时,一个个你追我赶,阵型涣散。在这狭小的南盘江江面之上,时有碰撞摩擦,两船尽数侧翻之事发生。
可还未等众将心中一松,便有人忽然惊呼道:
“不、不好了!又是之前的云军!”
此时没有了玄武异象带来的雾气遮蔽,众将接着夜色、身后的火光,朝前方望去,顿时生出一片慌乱。
只看到前方,数根铁索再次横锁江面,将黎朝上下退路尽数阻隔。
大江两旁,更有无数云军士卒手持长弓劲弩,严阵以待,仿佛早就等候多时了!
一名黎军将领倒退数步,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满脸惊慌地道:
“完了……”
其余将领,或是无奈绝望,或是悲壮愤慨,一股子颓败之气,在黎军上下之中弥漫。
此前黎军水师全盛之时,有异象加持,无物可挡。但就算如此,尚且还被云军这几根铁索阻拦了数日,不由得让众将记忆尤深。
此时黎军异象消散,全军上下士气不存。再见这横锁江面的铁链,身后又有云国水师追来,任这些黎军将领再忠心善战,此时都不自觉地生出了无法抵御的绝望之心。
辟秽扶着还有些不清醒的黎卫宁,心中顿时急切,猛地咬牙道:
“快!弃船上岸!”
前后被堵,留在船上只会被瓮中捉鳖。
此地不远便是石城郡,夏、云两军激战正酣,倒是一个机会。
如今之际,唯有去到岸上,然后自石城郡前往夏国境内,才有可能护得黎卫宁,借道回国!
众将闻言,亦是纷纷醒悟过来。
黎朝水师现下,还有士卒五万余,皆是训练有素的战兵。虽说弃了舟船,其战力损失且士气丧尽,但现下除了此事之外,貌似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想到这里,黎军众将不再犹豫,当即决定护着黎卫宁弃船上岸,慌忙上岸。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此前浩浩荡荡,仿佛有不可阻挡之势的黎朝水师,当即溃败四散。
黎军将领护着黎卫宁,刚刚收拢了数万士卒,就要朝石城郡方向撤去。
而就在此时,便听到有急促的马蹄踏地传来,便听到一声暴喝:
“大云禁军,奋节校尉赵云在此!”
白马越出,身着银甲手持银枪的赵云,一马当先,冲入黎军之中。
长枪挥舞,点点寒芒刺出,纵横无敌,便是一片惨叫之声。
在其之后,数千身着赤色甲胄,宛若赤焰熊熊燃烧而来的云国突骑,此时立时杀出。勉强整顿一番的黎军士卒,被云军突骑立时冲入,阵型再次崩坏……
一代雄主梦,尽殁烈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