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尘埃落定。
天空被涮洗后万里无云,澄澈无际,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只余下园林中满地飘零吹落的树叶还保留昨晚的证据,以及,那件带有梁树生气味的冲锋衣。
林遇青下楼时又看到门口那辆宾利,司机见到她,礼貌颔首致意,并未出声。
司机和大堂经理不同,他向来负责梁家小少爷的出行,自然也明白梁树生同她只是萍水相逢、不足挂齿,而他作为梁家的司机,是没必要对她热络的。
昨晚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梦醒了,一切都回归原样。
林遇青经过时时步子停顿,将那件冲锋衣递还给司机。
关于昨晚的最后一件证据也没有了。
开学日,学校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各式昂贵豪车汇聚在那金光闪闪的“耀德私高”门匾下,日头明烈,树杈光影斑驳,蝉鸣嘶哑。
林遇青扎起头发,避开穿梭的车流,踩着预备铃跑进学校。
校门口布告栏前里三层外三层。
文理分科,她被分到高二1班。
忽然,从乌泱泱人群里伸出一只手:“青青!”
虞葵兴冲冲出来,一把圈住她脖子,“一个暑假没见想死我了!”
林遇青笑起来,刚要开口:“……喂!”
话说一半,虞葵手就伸到她胸前,色迷似的掐了把——校服宽大干净,领口polo领,并显不出身材,但被虞葵这一掐,胸前的弧度就显出来了。
“哇!青青,你这一个暑假都使劲儿发育去啦?”
林遇青脸一热:“你小点声。”
班上很热闹,聊天的、抄作业的,紧接着听到“哒哒哒”高跟鞋声,不知谁喊了句“女魔头来了”,众人鸟兽散,威慑力十足。
下一秒,徐婉秋走进教室。穿着深墨绿长旗袍,乌黑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没有一点碎发落下,手里一把教尺,催促仍站着的林遇青和虞葵快点到座位。
座位表已张贴在墙,林遇青看一眼,而后怔了下——她同桌是,梁树生。
徐婉秋扫视一圈:“好,我们班的同学差不多都到了。”
确实差不多都到了,除了她同桌。
早晨蓝己山庄外司机已经在外候着了,开车的速度一定比她坐公交快得多,大概梁树生压根就没打算要来学校。
……
课后,徐婉秋将书放在臂弯,而后说:“林遇青,你跟我过来一趟。”
林遇青愣了下,应声起身。
台风后的天迅速升温,办公室内的空调高功率嘶嘶往外吹冷风,噪音很大。
徐婉秋喝了口水:“你应该看到你同桌是谁了吧?”
林遇青:“嗯。”
“这么排位置呢,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来我怕给梁树生安排男同太闹腾,影响班级纪律;二来,我看过你成绩,上学期期末考你是年级第十吧,去掉文科科目可以排理科第三,也是希望带动同学学习。”
徐婉秋顿了顿,又说,“不过梁树生毕竟是个特殊学生,也得问问你的看法,如果你不愿意……”
“没关系。”林遇青答得快,“我没意见。”
“行。”徐婉秋宽慰地笑了笑,“不过要是他打扰你学习,或是欺负你的话,你及时告诉我,我再调整座位。”
“好。”
“还有一事儿。”
徐婉秋拉开一旁抽屉,拿出一沓纸,“这是你们放假前提交的住宿表,这事儿傅总可能也跟你提过了。”
林遇青指尖攥住手心,空咽了下。
傅江川,耀德私高某个实验室项目的投资方,还成立了一个专门资助贫困生的助学基金会,在众人眼中是热心公益的优秀企业家形象。
“傅总很关心你。”
徐婉秋说,“他告诉我,你母亲去世后你就排斥回家住,他明白你是不想给他添麻烦,但他是真的把你当作女儿,不想看你太孤僻,所以不同意你住宿。”
“老师。”林遇青无声地攥紧衣摆,“我只是觉得住宿的话可以更花心思在学习上。”
“学习是要花心思。”
徐婉秋笑着,“但是你们的成长、心理、家庭观都很重要,不要太排斥其他人的善意,太排外会过得很辛苦的。”
……
从办公室出来,窗外日头正烈。
林遇青站在走廊窗沿,因为刺眼的阳光将手挡在眉前。
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叶,在她脸上打下斑驳的光影。
忽然,胃里泛起一股恶心。
她转身跑进卫生间,呕得眼眶湿润。
她手撑在墙上,按下冲水键,人又重新蹲下去,沉默地双手捂住脸。
休整片刻,情绪终于平复,马上就要上课,林遇青正准备推门出去,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尖锐的嘈杂,混杂尖叫与辱骂声。
“臭婊|子!就这么管不住自己?非要往阿生身上凑!?”是傅珂的声音。
被打的女生边哭边求饶,蜷缩在地无力反抗,哆哆嗦嗦道歉。
周遭几人言辞粗鄙,口无遮拦地侮辱。
傅珂边骂边打:“再让我见你找阿生一次就打你一次!”
林遇青推门的动作停顿。
寡不敌众,她也同样不愿多招惹是非,妈妈过世的这几年她独自一人承受太多,似乎连心肠都变硬,林遇青就这么维持着动作,一边不自禁在心底厌弃自己,却始终没下定决心出去。
直到外头突然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像是扯着人脑袋狠狠磕在墙上。
女孩儿的尖叫声也没了,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林遇青终于推门出去。
与此同时,年级主任正巧经过,一声暴呵制止众人,眼见出了血,傅珂等人转身就跑。
林遇青将女生扶起,认出是昨天她离开金沙湾时,与她擦身而过的给梁树生买奶茶的那姑娘。
“没事吧?”
女生哭得说不出话。
林遇青将纸巾沾水擦掉她脸上的污渍,低声说:“我先送你去医务室吧,再去给你父母打个电话。”
“没事。”女生红着眼抬起头,“谢谢你。”
她额角高高肿起,好在地上的血迹来自手指,没大碍。
“不客气。”
女生抬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溢出,难以自控地说:“我只是喜欢了一个人而已,为什么就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林遇青安静地看着她。
“因为那是梁树生。”过了很久她回答:“他不喜欢你,就不会保护你。”
她声音很静,女生几乎听不见。
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很快到放学时间,梁树生一整天都没来学校。
“梁树生还没通过你好友呢?”虞葵低声问。
“嗯。”
“可真难。”
到楼道口,从高三楼下来一波人,其中傅珂被簇拥着,看来已经借傅川江顺利摆平下午那事。
她背着傅川江从德国新给她买的包,周围人奉承讨好,夸好看、说难买,傅珂趾高气扬说等她背厌了就送给那人。
虞葵不喜欢她,低声嘟囔,“显摆什么,一个包就嘚瑟成那样。”
林遇青没动静。
“青青?”
她突然道:“我想去找他一趟。”
“啊?去哪找?”
“金沙湾。”
看昨天的架势,他应该是金沙湾的常客,她打算去碰碰运气,又问,“葵葵,你有那儿的会员吗?”
“不是吧青青,你真准备认真追他呀?”
虞葵头一次见林遇青对男生这么上心,以前她简直像个断情绝爱的小尼姑,谁献殷勤都得不到一个正眼。
更重要的是,就林遇青那认真又乖顺的性格,实在跟梁树生不搭,怎么看都怕她会被骗被伤害。
但林遇青点头,说:“是啊。”
虞葵叹口气,没办法:“我没有,但我哥有,我让他把电子卡发我。”
不远处公交车马上到站,林遇青匆忙跟虞葵道别,踏上朝着金沙湾方向的公交。
经过昨天那档事儿,金沙湾侍从记得她,忙出来阻止,说非会员不能入内。林遇青将虞葵发给她的电子卡拿出来才被准许进入。
“梁树生在吗?”她问。
Winston说:“梁少爷今天不在。”
“那他晚点会来吗?”
Winston大概应付多了这场面,笑了笑说:“这我们哪里能知道。”
也是。
林遇青说自己等会儿他,便独自一人坐到不起眼的角落。
可惜守株待兔这法子显然愚蠢。
一直等到晚上九点,作业都写完了,也没见到梁树生。
林遇青叹了口气,虞葵这时发来消息。
[向日葵:战况如何啦!]
[林遇青:没见着。]
[向日葵:啊,追个人可真麻烦。]
[向日葵:这么晚了,你还在金沙湾?]
[林遇青:嗯。]
[向日葵:别等了,男人不配。]
[向日葵:青青,你要不来我家睡觉吧!]
林遇青看着这条短信,迟疑了下。
[向日葵:快快快!咱们同床共枕一晚!我爸妈都出差去了!]
林遇青笑了下,回复:[好。]
至少今晚有着落了。
不用回那个“家”。
……
下出租车,兰檀湾很好找,英伦庄园风的独栋别墅,是南锡地价最贵的别墅区,光从外观的石材与砂岩就能看出浓厚的质感,每一扇窗都像欧洲中世纪的油画,上万平原生水域环绕,似乎连空气都和别处不同。
天实在是热,林遇青去附近便利店买了瓶冰水,拧开瓶盖喝一口,唇齿间瞬间凉下来,连带胸腔肺腑。
虞葵已经和警卫员打过招呼,林遇青进得很顺利。
这时电话响起。
原以为是虞葵,林遇青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接起,却猝不及防听到傅川江的声音。
“遇青?”
她手指不受控地下意识用力攥紧手机,说不出话。
“今天回家吗?”傅川江声音特别柔和,像一汪春水,“你这哪,我来接你?”
她指尖泛白,眼睫颤抖。
而后匆匆挂断,朝着兰檀湾深处快步走去,步子越来越大,像是要甩掉身后追赶的洪水猛兽。
夜已经很静,林遇青耳朵里充斥着的都是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几乎听不到其他任何,静悄悄的,整个世界都已入睡。
路灯孤零零立在小道两侧。
忽然,她脚步定住,停在一棵老槐树下。
透过寂寂夜色,她看到梁树生。
他对面还站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能出现在这自然非富即贵,但他周身气质温和,面容也极为柔淡,身型偏瘦,甚至微微有些驼背,没那么摄人的压迫感。
而此刻的梁树生,黑衣黑裤,手揣兜,牙关咬着烟,一点猩红火光映亮黑暗。
他整个人都浸润在黑暗中,神色很淡,疏离而冷冽。
“阿生。”男人出声,“妈生日快到了,到时一起来吧。”
——妈。
林遇青视线微动,看来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梁家的大儿子,梁净慈。
梁树生呼出一口烟,没搭腔。
梁净慈也没生气,好脾气地笑笑,走上前。
只是他走动时手用力攥住裤子,右侧肩膀塌下,动作有些异样。
“一起吧。”
他低着头,近乎恳切的语气:“阿生,你不要因为我这样,不该是这样的,还是一起来吧,过去的都过去……”
话音未落,梁树生突然上前,毫无预兆的,一拳用力砸在他脸上。
梁净慈本就跛脚,站不稳,跌倒在地。
梁树生居高临下站在他身前,俯视他,眼底阴鸷淡漠:“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过去。”
“你做什么!”
舒昭推开门,快步出来,她一把扯过梁树生,抬手就在他侧脸刮了一巴掌。
啪——!
寂夜、夏风,细雨斜斜落下。
梁树生没动,什么情绪都没有,脸微微侧向一边。
她气得胸腔起伏,声音尖利,“混账东西,净慈对你还不够妥协忍耐吗?你告诉我你还想怎么样,你已经把他害成这样,你还想怎么样!”
女人周身都是被金钱与气质堆砌的雍容华贵,在这一刻却完全坍坯。
树荫下,林遇青那颗心也跟着颤了颤,视线缓缓移到梁净慈的右腿上。
看得出实感,不是截肢,但的的确确是跛了。
她知道梁树生是个锋利至极的人,该是一身轻狂傲骨。
可她现在却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崩坏的落寞。
半晌,他那点混蛋劲儿又尽数冒出来。
“我想怎么样——”
梁树生将脸缓缓转回来,目光落在舒昭身上,而后朝她笑了下,扬起的眼梢骤然开刃,刺破原本粉饰太平的假象。
“这不是还有一条腿么。”他轻描淡写。
女人被他这离经叛道的话骇到,不由睁大眼,鞋跟在地上小幅度地摩擦了下。
她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都滚。”
梁树生垂下头,声线淡而沉,“否则我见他一次揍他一次。”
……
林遇青始终站在那儿没动。
她不想窥探别人的隐私,但还是不自禁地想到虞葵说的,一年多前他闯出祸事,闹得特严重,听说那人都快死了。
毋庸置疑。
于她而言,梁树生是危险的,是黑夜里的毒蛇。
招惹他,这毒蛇很可能会咬伤自己。
但又或许,他也可以,帮她,咬死傅川江。
最后舒昭拉着梁净慈进屋,门被用力甩上。
细雨仍在下,在他黑发拢上一层雾雾蒙蒙的水汽,他站在原地一动没动,神色漠然,直到抽完那支烟。
而后他低下头,视线无目的地落在地面,依旧没表情。
不暴躁、不颓废,也不难过。
只是被周围衬的,他肩膀仿佛被黑夜压下去,有些塌。
再然后,他丢了烟,抬脚往外走。
定住。
抬眼。
“什么时候站这儿的?”他看着眼前的林遇青。
此刻他身上气场可怕,眼底黑沉,脸上没表情,盯猎物似的紧盯林遇青。
知晓豪门秘辛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一步步靠近。
林遇青一步步被逼退。
不断往后退、往后退、往后退,最后后背撞在树干上。
唰——
枯叶落下。
“我……”
她仰头,他低头,四目相对。
梁树生继续往前,抵住她鞋尖,垂下的碎发挡住眼里的光影。
两人之间的距离随之拉得更近,她又闻到他身上雪松木的气味,混杂辛辣的烟草味。
她退无可退,后背紧贴树干,与他对视。
而梁树生左脸此刻微微泛红,还留下一道指甲痕,有血渗出来。
“林遇青。”
他叫她名字,方才的落寞不存在,只剩坏意的戏谑狠戾,“听过么,知道太多的人……”
他忽然止住,锋利的喉结滚动。
林遇青抬手,将冰矿泉水瓶贴在他泛红的脸颊。
细微的摩擦伤口被冰一碰,刺痛转瞬即逝。
连带烦噪的心都仿佛一瞬静止。
“疼吗?”林遇青用那双同样琥珀色的浅瞳静静注视他,问。
她歪着头,眼底清澈纯净,没有别的,只剩他的倒影。
她的眼里装着他。
只装着他。
梁树生看着她,只觉得指尖好像被什么电了一下,一股麻顺着指尖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