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重工,位于地底的暗室里。
绯色的烛光如幽冥般的鬼火跳动,摇曳的烛火投射在源稚生的侧脸上,将他的神情映照得阴晴不定,忽明忽暗。
如果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值得信任了,就去找一个名叫上杉越的男人,他是一个拉面师傅路明非告知源稚生的话像个幽灵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徘回不去,此刻源稚生也终于懂得了路明非交代他的这句最难懂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上杉越上杉越那个湮灭在家族历史里的名叫上杉越的男人,原来是自己的生父么?
所以路明非是在告诉自己,如果自己已经发觉被橘政宗欺骗了,辨别不清是非对错和正恶立场,开始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的时候,就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那个叫上杉越的男人值得自己信任,能够指引自己从这重重黑幕般的宿命中杀出重围么?
如果说在这之前源稚生还对路明非的话秉持着七分信任三分质疑的态度,那么当“上杉越”这个名字从橘政宗的嘴里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开始,源稚生就已经对路明非的话深信不疑了。
虽然源稚生还辨别不清路明非的立场,也不知道路明非是如何得知这些真相的,但一个肯将这些隐藏在重重黑幕中的真相告诉他的男人,源稚生相信他的目的绝不只是为了挑拨他和橘政宗之间的关系,也绝不会是为了谋害他和蛇歧八家。
源稚生并不清楚路明非的目的,但他的直觉超乎常人的敏锐,源稚生隐约能感觉到路明非正在布一盘局一盘以整个日本为盘的惊天棋局说得难听点,哪怕蛇歧八家在日本黑道中已经屹立巅峰,但大概也还不够资格让拥有着如此滔天野心的男人视为敌人。
源稚生已经在心里为路明非打上了“至少不是敌人”的标签,并在心里默默谨记自己欠下路明非一个天大的人情。
橘政宗绝对料想不到,他自以为坦诚地将上杉越的存在透露给源稚生的行为,反而彻底将源稚生推向了路明非那一边。
“上杉越这个男人为什么从家族里消失了,你知道原因么?”源稚生强行克制,不让自己的声音里暴露出太多情感。
“不知道,这件事应该很少有人知道。”橘政宗摇摇头,“哪怕是从那个时代活下来的老人也选择对这件事缄默不言,那个叫上杉越的男人和那段历史已经从家族所有的档桉和献里删除了,成为了绝对的禁忌。”
“我所了解的也很有限,我只知道上杉越是家族百年以来最强的大家长,却也是家族近代最大的耻辱。”橘政宗说,“上杉越并不是纯粹的日本人,是中国、法国还有日本的混血,他从小就在国外定居,从大学到博士都是在法国的高校就读,所以从根本意义上来讲,与其说他是日本人,倒不如说他骨子里住着个法国人。”
“我记得你说他是被家族强制召回的?”源稚生看着橘政宗,“家族召回他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他身体里强大的血统么?”
“是的,当时蛇歧八家的上三家已经相当凋零了,在上杉越的父亲去世后,蛇歧八家的皇之血脉就已经断层了除了在法国读书的上杉越,可以说他一个人背负着整个上三家传承繁衍的艰巨使命。”橘政宗低声说,“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提到过的,二战时期,家族和当时的德国有合作,德国方面并不满意家族所提供的下五家的基因血样,如果家族没办法继续向他们提供达标的基因样本,它们不仅会中断向家族提供先进的基因技术,甚至还可能撕毁当时的战事合作条约。”
“要知道,那时候的二战是席卷近乎全世界范围的战争,哪怕是家族也难以在这么浩大的战争中保全自身,如果缺少了德国这个合作盟友,我们独木难支。”橘政宗轻轻叹了口气,“当时的德国对家族施压严重,家族知道普通白王血裔的基因已经没办法满足那些德国人的胃口了,唯有将在法国的上杉越召回,借用他的基因来继续维持与德国的合作。”
“回到家族的上杉越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当年蛇歧八家的大家长,他强横的血统得到了所有家主一致性的认可。”橘政宗说,“但久而久之的,诸姓家主与族人对这位新任大家长的意见越来越多,家族神社的意见箱里每天都塞满了信笺。”
“大部分都是匿名信件,内容出奇一致,是铺天盖地的谩骂,让上杉越从蛇歧八家大家长的位置上滚下来,说这种人根本就不配担任整个日本的黑道至尊,家族在这种人的统领下只会日渐衰败。”橘政宗说,“另外一部分邮件则是举荐当时的风魔家主接替大家长的职位并不是因为当时的风魔家在八家的威望有多高,实在是当年的家族太过人才凋零,家族内部更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谁都想趁着混乱的战时吞并其他家的产业,壮大自身,只有作为忍者世家的风魔家在这乱流般的时代里一直处于中立的立场。”
源稚生的嘴角抽了抽,当家主当到全族人都在反对,这在蛇歧八家历史上也是首屈一指,简直没谁了自己就是被这样的男人的基因造出来的么?
“那个叫上杉越的男人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能让全族的人都这么憎恶他?”源稚生忍不住朝橘政宗问道,毕竟是他的父亲,源稚生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
“在国外自由散漫惯了的上杉越丝毫不懂日本化,也不懂日本黑道是怎样一回事,更不懂如何治理一个庞大的家族,他不明白自己肩上背负的责任,从根本上他就不适合成为日本黑道的至尊,在所有的家主和黑道们看来,他完全是一个奇葩或是格格不入的怪物。”橘政宗说,“但既然家族将上杉越请回来了,根据家族千年以来雷打不动的规矩,身负承袭自神的血脉的上杉越就应该担任蛇歧八家的最高领袖,直到下一任皇血的继承者出现。”
“但上杉越的表现实在太令家族失望了,他于1934年即位大家长的位置,于1945年退位,在位时间仅仅是短暂的十一年,并不是家族弹劾他,而是他主动抛弃了黑道至尊的身份。”橘政宗说,“或者他的行为形容为逃跑更合适1945年的某一天,上杉越忽然从家族里消失了,悄无声息,连一声招呼都没打,他抛下蛇歧八家的领袖位置,抛下被他在位十一年来糟蹋伤痕累累疮痍满目的家族。”
“那时的日本正逢二战战败,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蛇歧八家也遭受了不小的打击,首当其冲的便是犬山家,犬山家遭受了近乎灭门的惨剧,这时候作为大家长的上杉越不仅不整顿士气低迷的蛇歧八家,他与昂热一战后忽然从家族里出逃,放任当时羸弱的家族面对从美国而来的最强屠龙者希尔伯特让昂热。”橘政宗说,“结果你也知道,群龙无首的家族根本就抵挡不住汹汹袭来的昂热,家族被昂热强势镇压,签订了屈辱的协议和契约,受卡塞尔学院约束,昂热更是在家族设立日本分部,扶持当时最低微的犬山家主作为日本分部的部长,本就不和睦的家族被进一步割裂。”
“所以上杉越被家族唾弃的原因是因为他不务正业,没有责任心,和家族格格不入?”源稚生继续问。
他觉得橘政宗描述的上杉越确实不适合当一位家主,但也仅仅是不适合而已,并没有到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的程度源稚生现在也更进一步相信那个叫上杉越的男人一定是他的亲生父亲了,因为他们都向往法国,都不喜欢被条条框框的规矩给约束桎梏,都不愿背负家族沉重如山的责任和命运,骨子里都是一脉相承的慵懒与散漫。
他们也都面临着无比相似的困境,六十多年前,家族的敌人是昂热,如今家族的敌人是勐鬼众和“神”,源稚生和上杉越两人之间唯一的区别是,那个男人抛下了一切,洒脱地离开,可源稚生最终选择留下来,为家族承担这一切源稚生并没有觉得那个男人十恶不赦,相反的,他的内心深处甚至隐约有些崇拜男人潇洒无束的性情。
“如果只是逃避和不务正业,家族的神官顶多将他在家族的献和神社里的位置降格,给他安上一个昏庸无能的名声。”橘政宗摇摇头,轻轻叹息,“可他犯下的罪状远不止于此,甚至风魔家主对我提及他的时候,神情和语态尽是深痛恶绝,他说这个男人给家族带来的恶端简直罄竹难书。”
“据说当年,在昂热与家族签订条款契约的那天,上杉越忽然像发了疯似的冲进家族的旧神社里,当着诸位神官的面,大声咒骂一位名为藤原胜的已故军人,那位军人在军中任职中校,被誉为二战时期家族的英雄。”橘政宗低声说,“可上杉越不仅一刀砍断了那位英雄军人的灵牌,还一脚踢翻了为那位英雄祈福的长明灯,拦在灵牌前的神官们也都被他一一砍伤。”
“不仅如此,从神社回到家里后,他将他的十三任妻子全部杀害,那些女人的遗体被发现时趟在浴缸里,一丝不挂,赤裸着全身,伤口只有喉咙处一条细线似的血痕,她们全部都被一剑封喉。”橘政宗说,“柴火和煤炭都已经烧干了,池水冰凉,鲜血把满池的水都染成了红色。”
源稚生怔了怔,眼皮子微微颤抖,他并不了解当年事情的原委,也没亲眼见过当年现场的惨状,但仅仅是橘政宗描述的,源稚生就忍不住头皮发麻,觉得足够残忍了当年的场面也许比橘政宗描述得更加惨烈,也许那是如地狱般的惨境,源稚生不知道那个本性恣意洒脱的男人何以犯下这种恶魔般的行径。
如果有机会,源稚生很想当面问一问那个男人不是以儿子的身份,而是以蛇歧八家当代大家长的身份。
“然而这些还不是他在家族里犯下最深的罪孽。”橘政宗说,“在他从家族出逃之前,他将家族的献库里的资料撕毁、焚毁了大半,其中不乏一些流传了好几百年的善本、孤本,那些珍贵的历史都在上杉越的手下化作尘埃和纸屑稚生你还记得家族旧神社前的鸟居和残垣断壁么?”
源稚生点点头,家族的重大会议通常都会在旧神社召开,那里也是家族供奉先祖灵位祭奠先驱英灵的位置,家族每年都会花高价维护和修缮旧神社唯独那一处烧焦的鸟居和那些留下焦黑痕迹和深红血迹的残垣断壁一直矗立在那里,从未有人动过,就像是刻意保留下历史的罪证。
源稚生原以为那是家族对外战争留下的痕迹,保留下来是为了警醒后代,牢记家族的屈辱历史但听橘政宗的话,那些残破的建筑也许与上杉越这个曾经的大家长有关。
“上杉越脱离蛇歧八家之前在将家族的神社烧毁了,似乎在发泄他心中的愤怒,可谁也不知道他的愤怒源于何处。”橘政宗轻声说,“伴随着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上杉越彻底从家族的历史里消失了,那之后谁也没有打听到他的踪迹,像是这个人从不曾存在过一样除了被他弄得千疮百孔的家族,还有老神社里留下的被损坏的遗物,一直铭记着他的罪证。”
源稚生一言不发,这是家族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但他并不了解这一段历史的始末,他只是个听众,没办法发表任何评价。
不过听完橘政宗的描述,源稚生更加坚定了他必须要去和那个男人见一面的决心也许就在今夜。